《十五贯》
主要角色况锺：生
周洸：净
娄阿鼠：正丑
苏成娟：正旦
熊友兰：生
陶明山：末
尤葫芦：净
秦伯伯：外
李大娘：旦
巡夜官：净
情节
熊友兰家贫，弃儒操舟为业。闻旅客陶明山言，其弟熊友蕙因案与邻女侯三姑蒙冤下狱，得陶明山资助川资十五贯，赶往营救。尤葫芦素性好酒，向其姊借得十五贯，大醉而归，佯称已将女卖与华宅为婢。其女苏成娟信以为真，连夜逃走，欲投姑母家暂避。窃贼娄阿鼠，夜过尤家，见门户未合，潜入户盗走尤葫芦所借十五贯。尤葫芦惊觉，取到欲杀娄阿鼠，娄阿鼠夺刀竟将尤葫芦杀死。次晨，邻里发现尤葫芦被杀，当即报官。苏成娟路遇熊友兰，相约同行。尤家邻里与差役追至，见熊友兰所携适符十五贯之数，以为二人因奸杀人，即将二人逮走。熊氏兄弟在狱中相见。太守况锺奉命处斩两案四犯，因见四人不类行凶之辈，连夜禀知督察院请准缓刑重审。况锺亲往现场查勘，先将熊友蕙、侯三姑冤情勘明，又与陶明山在庙会中相遇，得悉娄阿鼠形迹可疑，因借测字为由，探知娄阿鼠心事。次日禀明督察院将有关人犯提来听审。娄阿鼠服罪，熊友兰、熊友蕙分别与苏成娟、侯三姑成婚。
注释
《十五贯》原是一出昆曲，以《访鼠测字》一折为最有名。原剧很长，今改编为京剧，缩减到八场。
在情节上，改编本与原本大致相同，没有太大的改动；涉及迷信的一概删去。
在文字上，原本在歌唱部分用的是文言，在对白部分往往运用苏白，不适用于京剧；因此，改编本的戏词全部从新写过，不是原文的普通话翻译。改编本所用的语言是照顾到京剧传统的，如“适才间”、“待我看来”等等都依样保存，未加改变，以期便于说唱；不大像话的陈词滥调，如“地流平”，“马走战”等等，则加淘汰。有些历史上的称呼与用语，因改编者工作忙，无暇找参考，就一律采用了京剧中通用的名词。
在人物性格上，原本似乎没能加意描写，改编本稍加润色，使人物略较生动。
改编本删去了旧剧本里的自报家门、定场诗等不必要的东西，而且尽可能地减少上场下场、出来进去的繁琐。这样减少了过场，一定需要音乐的适当配合，以期舞台上的歌舞动作贯串，不至于上下不接气；我（老舍）对京剧音乐是外行，这就须请文场同志费费脑筋，想想办法了！
根据《老舍剧作全集》第四卷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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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剧剧本：纯文本格式【第一场：商赠】
（在〖乐声〗中启幕。一只载货也搭客的船由苏州开船往杭州去，在河中缓缓而行。熊友兰掌舵，二舟子同摇桨。船主、四旅客、陶明山同坐船中。）
船主、
四旅客、
陶明山 （同牌子）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苏州城外呀好风光；
绿水长流流不断，
桑麻万顷百姓忙。
工也忙，农也忙，
来来往往的是客商；
艄公忙，船手忙，
辛苦挣来的茶饭滋味香。
江山好，百姓良，
千秋万代，山高水长！
旅客甲 （白） 列位，你我船中相会，一路同行，就都是朋友了。乘此闲暇，何不说些故事，增长见识？
旅客乙 （白） 好哇！就请陶老客长先说如何？
陶明山 （白） 老汉从命！我前日探望亲戚，经过淮安，听到一件奇案。
旅客丁 （白） 什么奇案？老人家快说吧！
陶明山 （念） 一家米店人三口，隔壁住着一个穷书生。米店老板有一子，贪吃好睡小儿童。
童养媳妇十八九，洗衣作饭当苦工。儿子年小媳妇大，那老板心里面边七上八下不消停：
他怕家门出丑事，时时防备那书生。
旅客甲 （白） 远亲不如近邻，那老板疑心忒大了！
陶明山 （念） 有一天书生来买米，拿出了一只金环黄澄澄。
旅客丁 （白） 既是穷书生，哪里来的金环？
旅客乙 （白） 不要打搅，你听着呀！
陶明山 （念） 那老板一见金环心慌乱，忙把媳妇叫连声。我交给你宝钞十五贯，还有这金环藏在屋中。
宝钞金环现在哪里？给我找，给我找，找不出来我杀了你这小畜生！
媳妇吓得浑身抖，翻箱倒柜战战兢兢。什么地方都找到，那宝钞金环无影无踪。
老板按不住心头火，转过头来问书生：谁不知你一贫如洗，哪来的金环要说实情！
书生说：刚才我去收拾书籍，看见金环夹在当中，既非偷盗也非抢，实在是老天保佑我这穷书生。
两家争吵不相让，这时候小老板号叫肚子疼，紧喊慢喊断了气，真乃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老板一手一个拉得紧，拉住了媳妇和书生，击鼓鸣冤告了状，控告书生和媳妇有奸情：
他说是媳妇暗把金环赠，十五贯宝钞也赠给书生。他又说二人定计下毒药，害死他的儿子不留情！
（旅客甲立起。）旅客甲 （白） 官儿怎么断的案呢？
（船摇动。）三旅客 （同白） 是呀，怎么断的案呢？
船主 （白） 客人们请坐，不要乱动！
（船渐稳。）陶明山 （念） 哎！可恨哪，官儿不问前因后果，上得堂来就动刑！可怜哪，被告人有口难分辨，屈打成招就画了供！
旅客甲 （白） 那一对年轻男女都就这样判了死刑么？
陶明山 （念） 就是吓！那官儿还要追缴宝钞十五贯，三番五次毒打那书生。书生不知宝钞在何处，眼看要打死在监中！
旅客甲 （白） 总该有人把十五贯钱交与当官，免得那书生三天两日挨打受刑才好！
陶明山 （白） 言之有理！怎奈那书生既无亲属，那里又无有仗义之人！
（熊友兰始终留神听着，屡要开口。）熊友兰 （白） 老客长，请问这案出在哪里？
陶明山 （白） 出在淮安。
熊友兰 （白） 那米店老板可是姓冯？
陶明山 （白） 老汉年迈，记性不佳，倒忘记了！
熊友兰 （白） 那童养媳妇可是侯三姑啊？
陶明山 （白） 这个，我也不记得！
熊友兰 （白） 那书生呢？你可记得那书生的姓名？
陶明山 （白） 待我想来……啊，想起来了。他姓熊。
熊友兰 （白） 姓熊？他叫什么？
陶明山 （白） 叫，叫熊友蕙。
熊友兰 （白） 哎呀！
（熊友兰欲昏倒。四旅客同扶住熊友兰。）四旅客 （同白） 怎么啦？怎么啦？
（熊友兰拉住陶明山。）熊友兰 （白） 我且问你，那、那熊友蕙为人如何？
陶明山 （白） 闻听人言，他是个忠厚老实的读书人。
熊友兰 （白） 嗯！这就是了！
船主人，停住船只，待我上岸！
船主 （白） 为了何事？
熊友兰 （哭） 兄弟啊！
陶明山 （白） 啊？莫非他是你的兄弟？
熊友兰 （白） 正是我的兄弟！想我友兰、友蕙弟兄二人，自幼父母双亡，相依为命。只因家贫，二人不能都去读书上进。我作艄公，得些工钱，栽培兄弟读书。谁想到遭此奇冤，待我去搭救于他！
船主 （白） 且慢！已经定案，你去也无益！
熊友兰 （白） 你去问他一面，问个明白，破着我这条性命，也要去上告！
陶明山 （白） 为追索那十五贯钱，打也打死他了！如今之计，只好先凑上此款，交到衙门，免得他再受苦刑。
列位，熊友兰受尽辛苦，供给弟弟读书，真是难得。他有兄弟之情，难道你我就无朋友之义么？你我凑足十五贯钱，帮助于他，列位意下如何？
旅客甲 （白） 好！我有大钱五百，愿意相助！
（旅客甲问旅客乙。）旅客甲 （白） 你呢？
旅客乙 （白） 我也帮助大钱二百！
（旅客乙问旅客丁。）旅客乙 （白） 你呢？你是商人，货物甚多，理当多多相助。
旅客丁 （白） 我有货，可是没有现钱啊！
（旅客丁问旅客丙。）旅客丁 （白） 大嫂，你呢？
旅客丙 （白） 呀呸！你有钱不出，却来问我！你若出钱，我也相助。
陶明山 （白） 船主人，你呢？
船主 （白） 这个……我既不欠他的工钱，他走以后，我又须亲自掌舵，还能给他钱吗？
陶明山 （白） 原来如此！
（冷笑） 喝喝！
（白） 凑来凑去，还不到一贯，有何用处？也罢，老汉现有十五贯钱，艄公，你拿去使用就是！
熊友兰 （白） 老客长受我一拜，请问尊姓大名，日后答报！
陶明山 （白） 老汉姓陶……哎，何必相问，上岸去吧！
熊友兰 （白） 弟兄们，拢船靠岸！
二舟子 （同白） 我们俩也有点小意思，友兰哥你收下吧！
（二舟子同递钱。）二舟子 （同白） 已近河岸，祝你诸事顺心，早早回来！
（熊友兰一跃而下，跌倒，起来。）熊友兰 （白） 再会。
（幕落。）【第二场：杀尤】
（幕启。〖打初更鼓〗。尤葫芦肩扛十五贯钱摇摇摆摆地走来。尤葫芦喝醉了，一边走一边信口乱唱。）
尤葫芦 （唱） 一醉解千愁，
原来我姓尤，
半天不喝酒，
不如变老牛！
我要往前走，
两脚往后溜，
溜来溜去，
你猜怎么着，
来到门外头。
（白） 到家啦，呔，开门来呀——
（秦伯伯上。）秦伯伯 （念） 为人不作亏心事，不怕三更来叩门。
（白） 哪一位？
（秦伯伯开门。）秦伯伯 （白） 我道是谁，原来是尤二叔。
（尤葫芦笑自己。）尤葫芦 （白） 呀呸！原来是秦伯伯，你的街门换了地方啦？
秦伯伯 （白） 这是哪里的话！是你打错了门！黑夜之间，上哪里去了？
尤葫芦 （白） 生意作亏了，去找我姐姐，借来十五贯作本钱。半路上吃了两壶。
秦伯伯 （白） 你好酒贪杯，将生意作亏；如今有了钱就该少吃酒，好好作生意才是！
尤葫芦 （白） 就那么办啦！今天不再喝，明天再说。
秦伯伯 （白） 哎！
（秦伯伯下。尤葫芦到自己家门。）尤葫芦 （白） 这回我找对了！
呔，开门来！
苏成娟 （内白） 来了。
（苏成娟持灯上。）苏成娟 （二黄摇板） 满心酸苦无人晓，
尤葫芦 （白） 开门来，快点！
苏成娟 （二黄摇板） 何日拨云见阳光！
（苏成娟开门。）苏成娟 （白） 爹爹回来了？
尤葫芦 （白） 不回来还死在外头？
（尤葫芦放钱。）尤葫芦 （白） 拿茶来！
苏成娟 （白） 家中无钱，哪里来的茶叶呀？
尤葫芦 （白） 没有钱？
（尤葫芦指十五贯。）尤葫芦 （白） 这是什么？
苏成娟 （白） 爹爹哪里得来这么多钱哪？
（尤葫芦想。）尤葫芦 （白） 成娟哪，你这个随娘改嫁的丫头！你妈妈死去，你就该跟了她去，可是还死吃我一口，外带着连茶都不给我喝！告诉你吧，我把你卖给了华学士家里作丫头，卖了十五贯钱！
苏成娟 （白） 爹爹，此话当真？
尤葫芦 （白） 钱都到手了，还能是假的吗？
苏成娟 （白） 爹爹，想妈妈去世以后，我虽年幼，却懂得孝顺爹爹，帮助爹爹，你为何这等狠心，将我卖作奴婢？
尤葫芦 （白） 先倒点水来我喝，待会儿再说，去吧！
苏成娟 （白） 是！哎，我好命苦啊！
（苏成娟下。）尤葫芦 （白） 你的命苦，我的也不甜！这个丫头，跟她开了几句玩笑，说把她卖出去作丫头，她倒认真起来了！
（尤葫芦打哈欠。）尤葫芦 （白） 管她呢，我先睡个大觉！
（尤葫芦双肘压着十五贯钱睡去。苏成娟持水碗上。）苏成娟 （白） 爹爹，水来了。
（尤葫芦不语。）苏成娟 （白） 他倒睡着了！
（苏成娟坐。）苏成娟 （白） 想我苏成娟，幼年随娘改嫁，来到这醉汉家里，忍受饥寒打骂。妈妈去世，剩我一人，终日服侍这醉汉，哪有出头之日！哎，爹娘啊！
（二黄原板） 哭一声老爹爹早年命丧，
撇下了母女们无有主张！
既无粮又无穿困苦万状，
无奈何含羞忍泪随娘改嫁，来到这小小的肉庄。
这屠户好酒贪杯生意不旺，
我的娘受煎熬一病身亡，我的亲娘啊！
撇下我小女儿无人教养，
终日里孤孤单单好不凄凉！
到而今他狠心将我出让，
十五贯把我卖好像猪羊！
越思越想没有指望，
（苏成娟叫散，取案上屠刀。）苏成娟 （二黄摇板） 倒不如取屠刀自刎身亡！
（叫头） 且住！
（白） 想我年纪甚轻，岂可寻此短见……
（苏成娟放下刀，思索。）苏成娟 （白） 他若醒来，逼我去作奴婢，如何是好？还是自刎了吧！
（苏成娟迟疑。）苏成娟 （白） 啊，我倒想起来了，何不去找姑母，说明始末根由，也许她能相助于我。是吓，我就是这个主意！
（苏成娟思索。）苏成娟 （白） 怎奈姑母住处遥远，道路不熟，怎能去得？
（尤葫芦说梦话，苏成娟吃惊。）苏成娟 （白） 要走么，就要快走，等他醒来，必无好事！待我取下大钱几个，沿途花用！
（苏成娟欲去取钱。）苏成娟 （白） 且住，想我苏成娟岂肯作那偷窃之事，走么要走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就是这样走了吧！
（苏成娟低唱，开门。）苏成娟 （二黄摇板） 开了街门四下望，
（〖打二更鼓〗。苏成娟出门，未带上门。）苏成娟 （二黄摇板） 逃出虎口走慌忙。
（苏成娟跑下。娄阿鼠溜上，自言自语。）娄阿鼠 （白） 么二三鞭子，二三四蹭，鼓打二更，输了个一干二净！到了家门，且去作个好梦！
（娄阿鼠欲推门，看见隔壁尤家的门开着，内有灯光。）娄阿鼠 （白） 哎吆，尤屠户还没睡哪，看他能借给我点钱不能，好回到赌场，捞他一把！
（娄阿鼠入门。）娄阿鼠 （白） 尤葫芦！他倒睡着了。苏成娟！怎么，她也不在！
（娄阿鼠看见案上屠刀。）娄阿鼠 （白） 这把刀也还值几百钱。
（娄阿鼠拿刀要往怀中放。）娄阿鼠 （白） 不好，我与他紧邻，教他和四邻知道了，倒有些不妙！
（娄阿鼠把刀放下，走近尤葫芦。）娄阿鼠 （白） 咦！他枕着这么多钱！有啦，我先借走两贯，去到赌场，赢了钱再还给他！
（娄阿鼠去轻轻拿钱，尤葫芦惊醒。）尤葫芦 （白） 谁？
娄阿鼠 （白） 是我！是我！
尤葫芦 （白） 你这个赌鬼，又来偷我？我管教管教你！
（尤葫芦欲打。）娄阿鼠 （白） 慢来，慢来！我看你这里开着门，点着灯，怕你丢了东西，才进来看看，你别疑心！
尤葫芦 （白） 你偷我已不止一回！今天你跑不了！
（尤葫芦抓起刀来。）娄阿鼠 （白） 放下刀！放下刀！你这个酒鬼又喝醉了！
尤葫芦 （白） 看刀！
（尤葫芦、娄阿鼠同扭成一团，挣扎，娄阿鼠用力扭尤葫芦臂，刀刃向尤葫芦，用力一推，尤葫芦仰面摔在地上，刀割喉咙，死去。娄阿鼠不知尤葫芦死。）娄阿鼠 （白） 起来！
（娄阿鼠见尤葫芦不动，过去看。）娄阿鼠 （白） 哟！死啦！
（娄阿鼠忙拿起十五贯，跑出去。秦伯伯、李大娘同上。）秦伯伯 （白） 半夜三更闹的是什么呀！
李大娘 （白） 你看，门也不关，灯还点着，成何体统！
（秦伯伯、李大娘同进门。）李大娘 （白） 你看，醉成什么样子，躺在了地上，尤二叔，起来！
（秦伯伯走进尤葫芦。）秦伯伯 （白） 待我扶他起来。
哎呀！李大娘呀！他如何满身鲜血！吓，他死了哇！
李大娘 （白） 他死了？
（李大娘忙跑到门口。）李大娘 （白） 娄阿鼠！阿鼠！快来！
（娄阿鼠跑上。）娄阿鼠 （白） 什么事呀，李大娘？我刚刚进门要睡，又把我喊出来！
秦伯伯 （白） 我来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娄阿鼠 （白） 刚刚回来不久。看见这里门儿开着，我叫了一声，没人答应，便睡觉去了。
秦伯伯 （白） 你来看！
（秦伯伯指尤葫芦尸。娄阿鼠故作惊异。）娄阿鼠 （白） 哎呀，他怎么自杀了呢？
李大娘 （白） 怎见得是自杀呢？
娄阿鼠 （白） 他自己持刀，还不是自杀？
秦伯伯 （白） 苏成娟怎么也不见了呢？
娄阿鼠 （白） 秦伯伯，李大娘，我明白了！
秦伯伯 （白） 你明白何来？
娄阿鼠 （白） 适才我看见门儿开着，喊了一声，无人答应，想必是苏成娟那个丫头，偷了金钱，和奸夫一同逃走了。
李大娘 （白） 尤屠户好酒贪杯，把生意作亏，哪有钱呢？
秦伯伯 （白） 适才他吃醉打错了门，我亲眼看他扛着大钱十五贯！不过，苏成娟是个好姑娘，怎能作出这等歹事？
娄阿鼠 （白） 她要是好姑娘，我就成圣人了！你们老人家不留神，我可是常看见她，半夜三更，到村外与野汉子相会！
秦伯伯 （白） 适才你说尤屠户自杀，却是为何？
娄阿鼠 （白） 啊……我又明白了！这不是自杀，是凶犯假作出来的！对！对！是这么一回事：平日尤屠户对那丫头打过来骂过去，她能不恨他吗？还有，她和奸夫一同偷钱，教尤屠户看见了，可不是一急就抓起刀来，把他杀了！然后，把刀放在他手里，装成自杀的样子；这点把戏可骗不了咱们有眼睛的人哪！
秦伯伯 （白） 不管怎样，你我要赶紧报与当官，免吃罣误官司！
娄阿鼠 （白） 我去报官，你们追赶那个丫头，大概她还没有跑远！
李大娘 （白） 她往哪里跑，我们不知道呀！
娄阿鼠 （白） 多找几家邻居，四下追赶！
秦伯伯 （白） 如此，我们去告诉大家，分头追赶便了！
（秦伯伯、李大娘、娄阿鼠自两边分跑下。幕落。）【第三场：桥会】
（幕启。〖打五更鼓〗。皋桥附近。苏成娟惊惶疾走。）
苏成娟 （西皮流水板） 一步低来一步高，
逃出虎口到荒郊。
一片茫茫寒雾罩，
不知何处是皋桥。
（白） 来此荒郊，四顾无人，也不知何处是皋桥！两足疼痛，待我休息片刻。
（苏成娟欲坐，起。）苏成娟 （白） 坐不得，还是赶路要紧！看前面灰茫茫一片，不知是大路，还是什么？哪里管得，待我闯上前去。
（西皮流水板） 哪顾得两脚似火燎，
紧紧鞋跟撩起袍。
不辨东西朝前跑，
（苏成娟欲跌。）苏成娟 （白） 哎呀！
（西皮流水板） 为何地上这样湿潮！
管什么土软地又潮，
必须赶快把命逃。
（苏成娟跌。）苏成娟 （西皮流水板） 摔死也比为奴好，
（苏成娟起。）苏成娟 （西皮流水板） 切盼天明到皋桥！
（苏成娟跌。）苏成娟 （白） 哎呀，原来是一片泥塘，如何是好！
（苏成娟喊。）苏成娟 （白） 救人哪！救人哪！
熊友兰 （内白） 走啊！
（熊友兰肩扛十五贯、手拄木杖疾上。）熊友兰 （西皮流水板） 急急忙忙走荒郊，
恨不能插翅赶到监牢。
含悲忍泪朝前走，
粉身碎骨救同胞！
苏成娟 （白） 救人哪！
熊友兰 （白） 啊？那里有呼救之声，待我看来！且住，搭救兄弟要紧，切莫多管闲事。想我那兄弟，身体瘦弱，怎经得三番五次受刑！兄弟，友蕙！忍耐一时，哥哥来了！
（西皮散板） 赶路要紧上大道，
苏成娟 （白） 救人哪！
熊友兰 （西皮散板） 女子呼救为哪条！
（白） 且住，焉有见死不救之理，待我上前看来。
何人在此呼救？
苏成娟 （白） 我苏成娟，去到皋桥寻找姑母，大雾迷漫，误入泥塘，望祈搭救！
熊友兰 （白） 待我搬些石头，垫上，你拉住我的木杖，万无一失。
（熊友兰搬石垫上。）熊友兰 （白） 来，来，来！
（苏成娟拉杖，上来。）苏成娟 （白） 感谢救命之恩，受我一拜！
熊友兰 （白） 何必如此！我有要事在身，恕不相送！
苏成娟 （白） 请问，到皋桥应走哪条道路？
熊友兰 （白） 皋桥离此不远，你我同路，随我来！
苏成娟 （白） 是！
（西皮散板） 恩公义气真少有，
熊友兰 （西皮散板） 救人胜似把香烧。
苏成娟 （西皮散板） 尊姓大名愿领教，
熊友兰 （西皮散板） 好事不求受酬劳！
（白） 看天已大亮，眼前即是皋桥。我有急事，必须赶路，就此告辞！
（娄阿鼠、二差人、秦伯伯、李大娘先后跑上。）娄阿鼠 （白） 看，这就是那一对狗男女！
苏成娟 （白） 啊，秦伯伯，李大娘！
秦伯伯、李大娘 （同白） 成娟哪，你好不知廉耻！
苏成娟 （白） 此话从何而来？
（熊友兰对苏成娟。）熊友兰 （白） 你有熟人在此，我赶路去了。
娄阿鼠 （白） 赶路？你等等吧！
（娄阿鼠对二差人。）娄阿鼠 （白） 看，十五贯钱还在他肩膀上呢！
差人甲 （白） 你的钱是哪里来的？
熊友兰 （白） 我弟弟吃了官司，现在监牢之中，多亏友人相助，赠我十五贯钱，前去搭救于他！
娄阿鼠 （白） 你得了吧！你弟弟也在监牢里，你们弟兄全不是好东西！
差人乙 （白） 你拐骗幼女，连夜逃走，捉奸要捉双，我们正好捉住了一对！
熊友兰 （白） 我与她素不相识，半路相逢，哪有什么奸情？
苏成娟 （白） 啊，秦伯伯，李大娘，适才我陷落泥塘，多亏他来搭救！
秦伯伯 （白） 成娟哪，平日我看你十分端重，谁想到你竟自作出这等事来！
李大娘 （白） 哎，孩子呀，事到如今，我有心帮助于你，也无法了！
熊友兰 （白） 我兄弟现在监牢，列位所言，我全不知晓！
娄阿鼠 （白） 你别假装糊涂！
二位官差，锁上他！
熊友兰 （白） 啊？想我熊某，安分守己，列位何必苦苦相逼！
娄阿鼠 （白） 锁上他，别叫他跑了！
（尤姑母提菜篮上。）尤姑母 （西皮散板） 勤俭持家起得早，
（〖扫头〗。）尤姑母 （白） 那旁敢是苏成娟么？为何来到此处？
苏成娟 （白） 哎呀，姑母呀！
（苏成娟哭。）秦伯伯 （白） 啊，你是成娟的姑母么？
（秦伯伯怀疑是否错怪了苏成娟。）苏成娟 （白） 我来寻找姑母，不曾作出丑事。
（娄阿鼠见二差人亦略迟疑。）娄阿鼠 （白） 二位上差，别听她瞎扯，放走了犯人，你二位可担当不起！
（娄阿鼠对尤姑母。）娄阿鼠 （白） 老大娘，苏成娟和这个家伙通奸，谋财害命，把你的弟弟杀了！
尤姑母 （白） 此事当真？
娄阿鼠 （白） 谁还诬赖好人不成，奸夫身上现有贼赃。
尤姑母 （白） 成娟，进前来！
苏成娟 （白） 何事？
（苏成娟走向尤姑母。）尤姑母 （白） 好贱人！
（尤姑母打，苏成娟倒。）熊友兰 （白） 老大娘，我与她确不相识！
尤姑母 （白） 昨天我借给弟弟的十五贯钱，现在你手！
二差人 （同白） 真赃实犯，官司你打了吧！
（二差人同欲上锁。）熊友兰 （白） 二位差官，我弟弟有不白之冤，必须前去搭救，望祈行个方便！
娄阿鼠 （白） 行个方便？你跑了谁给尤葫芦偿命呢！
熊友兰 （白） 冤枉啊，冤枉！
（熊友兰欲逃。）差人甲 （白） 你跑不了！
（差人甲拦阻，差人乙扫腿，熊友兰倒地，翻起，差人甲用锁链套住熊友兰项。）差人甲 （白） 伙计——
（差人甲指苏成娟。）差人甲 （白） 你锁她！
（差人甲对熊友兰。）差人甲 （白） 走吧，小子！
（差人甲牵熊友兰走，熊友兰走碎步下。苏成娟仍跪地上。）苏成娟 （白） 冤枉！
（差人乙给苏成娟上锁。）差人乙 （白） 走！
（差人乙牵苏成娟，苏成娟跪步下。）秦伯伯 （白） 哎，正是：
（念） 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大娘 （念） 杀人凶犯是近邻！
娄阿鼠 （念） 奸夫淫妇都该死，
尤姑母 （念） 官法无私不饶人！
（哭） 兄弟……啊！
（幕落。）【第四场：男监】
（幕启。〖打三更鼓〗。常州死牢。解差持公文上。）
解差 （白） 熊友兰走动啊！
熊友兰 （内白） 苦啊！
（熊友兰上。）熊友兰 （西皮散板） 未见着兄弟见了官，
（熊友兰切齿。）熊友兰 （白） 官哪！
（西皮散板） 打得我皮开肉也翻！
才明白什么叫官逼民反，
解差 （白） 你快着点！
熊友兰 （西皮散板） 不能够造反的，哼，永远含冤！
（禁卒溜上。）禁卒 （白） 何人在此喧嚷？
解差 （白） 都部发下来斩犯一名熊友兰，是无锡解来的。公文和犯人都交给你啦，好生收管。
（解差下。）禁卒 （白） 进来，你叫熊友兰？
熊友兰 （白） 正是！
禁卒 （白） 里边去，待我禀报狱官，上了号薄。
（禁卒下。熊友兰坐。）熊友兰 （白） 天哪！
（西皮散板） 陶老丈助我十五贯，
这好心反把我送进牢监！
谁说朝廷有王法，
不准我黑夜赶路带着钱！
谁说人心放得正，
不准我把女子救出泥滩！
不准我说来不准我辩，
定了我死刑他好升官！
我今一死难合眼，
谁给我兄弟去伸冤！
（哭） 兄弟呀！
（熊友兰昏昏睡去。）解差 （内白） 呔，开门！
（禁卒溜上。）禁卒 （白） 干什么的？
解差 （内白） 山阳县解来的斩犯一名熊友蕙，好生收管！
（禁卒去接公文。）禁卒 （白） 犯人在哪里？
解差 （内白） 熊友蕙走动啊！
（熊友蕙被推出来。）熊友蕙 （白） 苦啊！
禁卒 （白） 苦不苦的，进去吧！有人跟你作伴，刚才还来了一个呢！
（禁卒下。）熊友蕙 （白） 哎！适才禁子言道，这里还有一个囚犯，为何不见动静？想是甘心伏罪，已经睡着。我熊友蕙被屈含冤，哪里睡得着吓！想我自幼父母双亡，全仗兄长抚养成人。兄长啊，只求见你一面，死也甘心！
（西皮散板） 可怜我自幼儿死了双亲，
全仗着好兄长抚养成人。
兄长他受辛苦仁至义尽，
他盼我取功名扬名显亲。
谁想我受奇冤死牢来进，
眼看着命难保身首两分！
我今一死千载恨，
不能够见兄长答谢大恩！
（白） 切勿多言，免得惊动了那囚犯，待我依墙而坐，度过时光便了！
（熊友蕙坐，昏昏欲睡。〖打四更鼓〗。熊友兰醒。）熊友兰 （白） 啊？适才昏昏睡去，好似听见呼唤哥哥之声，莫非……不能啊，他在山阳坐狱，焉能至此？真乃是：兄弟含冤难相见，到处都是狗赃官！
（哭） 兄弟……啊！
熊友蕙 （白） 啊？这声音像我兄长的，莫非他……想他终日漂泊水上，怎能来到此处！兄长啊，但愿你身体康泰，将来成家立业，不要怀念于我！啊，兄长，我今已判死刑，永无相见之日，待我向空一拜，谢你培养之恩！
（熊友蕙拜。）熊友兰 （白） 啊？那边是何人？
熊友蕙 （白） 兄长——你是何人？
熊友兰 （白） 弟弟！哥哥友兰在此！
熊友蕙 （白） 这是梦么？啊，弟弟友蕙在此！
熊友兰、熊友蕙 （同白） （弟弟）（兄长）呀！
（熊友兰、熊友蕙相抱哭叫。）熊友兰 （白） 弟弟，你真是我的弟弟么？
熊友蕙 （白） 兄长，你真是我的兄长么？
熊友兰 （白） 那边有一小窗，有些月光，你我看来！
熊友蕙 （白） 你我看来。
（熊友兰、熊友蕙相扶往前，就月光相视。）熊友蕙 （白） 兄长，你是兄长友兰！
熊友兰 （白） 你是弟弟友蕙！
熊友兰、熊友蕙 （同白） （弟弟）（兄长）呀！
熊友蕙 （白） 兄长，你不在河上谋生，为何来到此地？
熊友兰 （白） 切莫问长问短，待我再看看你！
熊友蕙 （白） 我也要再看看兄长！
熊友兰 （白） 我的好弟弟！
熊友蕙 （白） 哪有这样的好弟弟？我若是好弟弟，哪能作待死之囚！
熊友兰 （白） 我知道你冤枉！
熊友蕙 （白） 兄长，你怎么知道的？
熊友兰 （白） 你是不是斩犯？
熊友蕙 （白） 是呀！
熊友兰 （白） 却又来！既要斩首，问那些闲事作甚？问也死，不问也死，何必多此一问！
熊友蕙 （白） 兄长，莫非你因救我而来，冒犯了官长，故尔下狱？
熊友兰 （白） 问它作甚？我来救你是分所当然。救不了你，反连累于我，是赃官可恶！我来问你，审你的是哪个狗官？
熊友蕙 （白） 孙布正，百姓都管他叫孙剥皮！百姓进到衙门，不死也剥下一层皮。你的审官呢？
熊友兰 （白） 他叫霍重，外号活阎王！你我落在这两个狗官手里，又无金钱行贿，怎能不死？
熊友蕙 （白） 兄长啊！难道你也是斩犯？
熊友兰 （白） 不是斩犯，为何来到这死牢之中？
熊友蕙 （白） 兄长呀！
（禁卒上。）禁卒 （白） 熊友兰，熊友蕙呀，天明五鼓你们就押往苏州问斩啦！
熊友蕙 （白） 哎呀！
（熊友蕙欲昏倒。）熊友兰 （白） 弟弟，弟弟！
禁卒 （白） 你们难道是兄弟吗？
熊友兰 （白） 正是同胞兄弟！
禁卒 （白） 怪不得都姓熊呢。既是兄弟，死在一块儿也好！
（禁卒下。）熊友兰 （白） 弟弟，你可曾听见？
熊友蕙 （白） 听见什么？
熊友兰 （白） 他说，你我死在一处也好！
（狂笑） 啊，哈哈……
熊友蕙 （白） 命已难保，为何发笑？
熊友兰 （白） 你看哪，活的时候你东我西，不能团圆一处。死么，倒死在一处，岂不可喜？
熊友蕙 （白） 兄长，我们冤枉啊！你我一死，熊家绝了后代，我死不瞑目！
熊友兰 （白） 绝了后代么？哎，爹娘啊！
（〖打五更鼓〗。禁卒、解差同上。）禁卒 （白） 熊友兰，熊友蕙，别再哭，该走啦！
（解差锁熊友兰、熊友蕙，同牵下。幕落。）【第五场：见都】
（幕启。）
龙套 （内白） 大人退堂，犯人收监。
（二差人带熊友兰、熊友蕙、苏成娟、侯三姑同回监。）苏成娟 （白） 啊，侯三姑，这苏州知府不曾拷打我们，想是个清官！
侯三姑 （哭） 苦啊……
熊友兰 （白） 官儿们都是一样的。明早开刀问斩，故尔刚才不曾拷打我们！
二差人 （同白） 快走吧！少说话！
（二差人、熊友兰、熊友蕙、苏成娟、侯三姑同下。况锺上，退堂到书斋。况喜拿着案卷置桌上。况锺秉烛阅卷，况喜下。〖效果：隐隐有呼冤之声，甚惨〗。〖打三更鼓〗。）况锺 （白） 啊，适才熊友兰等四犯，口口声声呼冤不已，俱都说出冤情，不像行凶作恶之辈。现在已是三更时候，天明就要监斩，这便如何是好？
（二黄原板） 适才间打罢了更锣三遍，
越思越想心里不安！
头一个熊友兰为人良善，
为搭救亲兄弟不顾艰难。
第二个熊友蕙苦读书卷，
十年寒窗铁砚磨穿！
他兄弟俱不像杀人凶犯，
怎能够图财害命居心不端？
第三个侯三姑温良勤俭，
第四个苏氏女身世可怜。
她与那熊友兰偶然遇见，
怎能够一见面便会通奸？
这里面必定有冤情一片，
（〖效果：呼冤声〗。）况锺 （二黄原板） 食王禄我必须为民伸冤。
朱笔一落人头斩断；
朱笔不落四命保全。
（况喜溜上。）况锺 （二黄原板） 叫人来——
况喜 （夹白） 有。
况锺 （二黄原板） 掌红灯，
况喜 （夹白） 天到这般时候，老爷往哪里去？
况锺 （二黄原板） 都察去见，
（况锺叫散。）况喜 （白） 都察大人想已安歇了。
况锺 （二黄摇板） 我必须去见他人命关天。
况喜 （白） 是！
掌灯，带马！
（二衙役持灯、鞭同上。况喜下。况锺上马。）况锺 （二黄摇板） 叫人来快快把路赶。
二衙役 （同白） 是！
况锺 （二黄摇板） 去到那都察院切莫迟延！
（况锺、二衙役同走圆场。门子上。）门子 （白） 呔！站住！都察大人辕门，岂可乱闯？
二衙役 （同白） 况大人求见。
门子 （白） 原来是况大人，失敬了！待我通报！
有请巡夜官！
（巡夜官上。）巡夜官 （白） 何事？
门子 （白） 况大人求见都察大人。
巡夜官 （白） 原来是况大人，这厢施礼！
况锺 （白） 免礼！
巡夜官 （白） 启禀大人：天到这般时候，不便惊动都察大人！
况锺 （白） 有要事求教，务祈分心才是！
巡夜官 （白） 我与大人通禀，请大人少待。
况锺 （白） 有劳了！
（巡夜官下。）门子 （白） 况大人，因为你是个清官，巡夜官才肯与你通报；若是别人哪，给他十两银子，他也不一定肯去。
况锺 （白） 若不是我来，恐怕花十两银子，也未必见着巡夜官哪！
门子 （白） 况大人，谁敢要你的银子！你在都察大人面前多替我们美言几句，我们就感恩不尽！
况锺 （白） 取笑了！哈哈哈。
（巡夜官上。）巡夜官 （白） 都察大人吩咐下来，明日早堂与太守相见。
况锺 （白） 烦劳再为通禀一声，明日早堂就太晚了！
巡夜官 （白） 况大人，适才通报，都察大人十分着恼，恕我不能再去！
况锺 （白） 我若无有要事，岂肯半夜惊动都察大人？看在四条人命的分上，再去与我通禀一声！
巡夜官 （白） 小官的前程要紧！都察大人怪罪下来，我担待不起！
况锺 （白） 你是一定不去？
巡夜官 （白） 大人海涵！
况锺 （白） 如此我就要……
（况锺拾起马鞭。）巡夜官 （白） 大人要作什么？
况锺 （白） 我要击动堂鼓，请大人升堂！
巡夜官 （白） 啊，大人，切莫击鼓！
况锺 （白） 大人怪罪，我一人担待！
（况锺去用马鞭击鼓，巡夜官拦阻不及。）中军 （内白） 升堂！
（众校尉同急上，同喊威。）众校尉 （同白） 唔……
（中军上。周洸急上。）周洸 （念） 巡抚江南地，日夜不辞劳！
（白） 传见苏州府！
中军 （白） 嗻！
巡夜官！
巡夜官 （白） 在！
中军 （白） 传苏州府进见！
巡夜官 （白） 是！
苏州府进见！
（巡夜官领况锺入帐。）巡夜官 （白） 苏州府告进。
（巡夜官下。）况锺 （白） 卑职参见老大人！
中军 （白） 请免打躬！
周洸 （白） 况大人，我奉旨斩杀囚犯，已借重贵府，理应明早法场监斩，为何昏夜击鼓求见？
况锺 （白） 卑职奉命，理应监斩回报。只是这四名罪犯，各负奇冤，因此昏夜求见，求老大人暂缓执刑！
周洸 （白） 怎见得各负奇冤？
况锺 （白） 大人听禀！我适才点验男女囚犯，他们哪，一个个，一声声，俱都叫苦呼冤！
周洸 （白） 三推六问，不知经过多少问官，还有何冤枉？
况锺 （白） 四犯所言与原口供出入甚大，怕只怕，问官们粗心判断了。
周洸 （白） 怎么粗心判断？
况锺 （白） 严刑拷打，痛苦难堪，屈打成招！
周洸 （白） 怎见得严刑拷打，屈打成招？
况锺 （白） 他四人，俱都是，遍体鳞伤，皮开肉绽！
周洸 （白） 罪犯刁顽，须用重刑。
况锺 （白） 那四犯所言，入情入理，似非刁顽之辈！
周洸 （白） 心慈面软，怎能够当得审官？
况锺 （白） 审官若不细心审问，乱用刑罚，恐非爱民之道。
周洸 （白） 怎奈朝审已过，甚难翻案。
况锺 （白） 老大人，岂不闻人命关天？
周洸 （白） 我怎不知人命关天？怎奈处决囚犯，是朝廷大典！
况锺 （白） 啊，老大人，孟夫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间有冤，便当尽力昭雪。难道事关朝廷大典，就该错杀人么？
周洸 （白） 况大人，我来问你，那四犯何时问斩？
况锺 （白） 天明五鼓，绑赴法场。
周洸 （白） 却又来！现在已过三更时分，离天明不远，延误期限，干系甚重，本院不敢做主！
况锺 （白） 老大人何出此言？不要说是老大人，就是卑府也蒙圣上亲赐特旨，得假便宜行事。四犯既都含冤，就该从新审问！那不称职的官员就该上本参奏！
周洸 （白） 贵府既奉圣上特旨，就该自己上本参奏，何必来问本院？
况锺 （白） 老大人请息怒，卑职不过是为民请命！
周洸 （白） 这为民请命么？怎奈期限已到，太迟了哇。
况锺 （白） 老大人，会典上原有一款：凡死囚临刑呼冤者，得再审回奏。
周洸 （白） 如此说来，贵府要坚持再审？
况锺 （白） 大人明鉴！
周洸 （白） 前例甚少，本院不便轻举妄动。贵府请回，还是速斩囚犯来报。
况锺 （白） 还请大人格外开恩，准予重审！
周洸 （白） 况大人，你太啰嗦了哇！我派你监斩，未曾派你再审此案，不必多言，请回去吧！
况锺 （白） 遵命！是呀，我奉命监斩，不该多问别事。告退！
（况锺欲行又止。）况锺 （白） 哎呀且住，那四犯口口声声呼冤，岂能这样草草了事！也罢，破着这顶乌纱不要，我也要断他个水落石出！
（况锺转向周洸。）况锺 （白） 老大人，大人虽只派我监斩，不宜过问案中情节，但那四条人命确是关系重大，我的朱笔一落，四命休矣！误杀良民，于理不合，于心不安！
周洸 （白） 本院既已决定，不必多言！
况锺 （白） 也罢，卑职愿将官印为质，交与大人，请大人宽限半月，容卑职去到淮常二府，查明两案回报。
周洸 （白） 两处俱已定案，何必再去勘查？
况锺 （白） 卑职愿尽力而为，但愿不错杀无辜的百姓。
周洸 （白） 倘若调查不明呢？
况锺 （白） 请大人上本参奏，一应罪名都由卑职独自承当，不敢连累大人！
周洸 （笑） 哈哈哈！
（白） 好一个刚强的知府！也罢，贵府如此力求，或者果有冤枉，也未可知。官印不必交上，限你半月，察明两案回报就是！
况锺 （白） 多谢老大人，还求令箭二支！
周洸 （白） 要它何用？
况锺 （白） 淮、常二府非卑职所属，有了大人的令箭，才能有呼必应！
周洸 （白） 来！
中军 （白） 有！
周洸 （白） 取令箭两支交与况大人！
中军 （白） 令箭到！
（况锺接令箭。）况锺 （白） 多谢大人！正是：
（念） 令箭到手去淮安，
周洸 （念） 切记期限十五天！
况锺 （念） 但愿此去能翻案，
周洸 （念） 误了期限必丢官！
（白） 退堂！
（周洸下。）况锺 （白） 人来！什么时候了？
二衙役 （同白） 四鼓已过。
况锺 （白） 天色将明，快快回府，马来马来马来！
（二黄散板） 他四人冤枉不冤枉，
（况锺上马。）况锺 （二黄散板） 全仗我勘察到淮、常！
（况锺下。幕落。）【第六场：踏勘】
（幕启。况锺到淮安山阳来勘查，夏胡子在镇外迎候，夏胡子甚是不安，一会儿一看太阳。）
夏胡子 （白） 真来的邪！这场官司三推六问地审过了，定了案，罪人押解到苏州，冬至斩首。斩就斩了吧，多么干脆！偏偏况太守非要再审不可，还亲自上这里来勘查，真是多此一举！来就快来吧，哼，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他还没影儿呢！有了，我先找找冯玉臣去，敲他俩钱，倒是个办法。去不得，我躲开这儿，太守要是来到，怎么办？哪能那么巧，还是先找冯玉臣去！说走就走。
（夏胡子走。）夏胡子 （白） 不走不到，一走就到。得，来到米店。
嗨，冯玉臣！冯老板！
（冯玉臣上。）冯玉臣 （白） 哪一位？
夏胡子 （白） 怎么，连我夏胡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啦？
冯玉臣 （白） 原来是夏大叔，到此何事？
夏胡子 （白） 无事不来，来了就有要紧的事！苏州府大爷就要来到，你还不晓得吗？
冯玉臣 （白） 他来与我何干？
夏胡子 （白） 与你何干？他是为你的事来的！
冯玉臣 （白） 为我何来？
夏胡子 （白） 你怎么装傻啊？你的儿媳妇侯三姑和奸夫熊友蕙谋害了你的儿子……
冯玉臣 （白） 他们已判死刑，冬至问斩了！
夏胡子 （白） 没那个事！他们解到苏州，苏州知府要再审，今天他就来此勘查！
冯玉臣 （白） 这个……啊，夏大叔，你是要借点粮，还是借点钱？有话明言，何必骗我！
夏胡子 （白） 哪个骗你？
冯玉臣 （白） 你看哪，他是苏州知府，怎管得这淮安的事呢？
夏胡子 （白） 吆喝，你还懂得这一套！告诉你吧，他有都老爷的令箭，查访淮安。
冯玉臣 （白） 那我也不怕。我儿被奸夫淫妇害死，我是原告，怕他什么？
夏胡子 （白） 苏州况太守是有名的活包公，他要是没看出毛病，干什么远道而来？
冯玉臣 （白） 我有何毛病？
夏胡子 （白） 他会说你诬告好人！
冯玉臣 （白） 我的儿子被害，我怎么诬告好人？
夏胡子 （白） 就算你说的对，官司再打上二年，你还怎么作生意呢？
冯玉臣 （白） 这倒是一句好话！
夏胡子 （白） 咱们是谁跟谁，我能说坏话吗？你看，大人来到，我先给你说几句好话，也许就原案不动，省去许多麻烦，岂不甚好？
冯玉臣 （白） 多谢大叔！
夏胡子 （白） 你谢谢我没借粮借钱呢，还是谢谢我为你走破了鞋底子？你真是做买卖的好手！
（冯玉臣递钱。）冯玉臣 （白） 会作买卖的怎比得了会当差的呀！
夏胡子 （白） 取笑了！好好打点打点，大人来到，别说错了话！回头见！
冯玉臣 （白） 平白无故又被他敲去大钱一贯。哎！
（冯玉臣下。夏胡子去等候。况锺带况喜同上。）况锺 （二黄摇板） 熊、侯二人有冤枉，
夏胡子 （白） 与大人叩头！
况锺 （白） 面前可是本处地方？
夏胡子 （白） 正是本地地方，迎接大人。大人到冯家米店去，待小人领路。
况锺 （白） 且慢！我且问你，自从冯家店里出了人命案，可有本地官员来过！
夏胡子 （白） 除了验尸，没有来过！
况锺 （白） 原来如此。告状之时可曾传问左邻右舍？
夏胡子 （白） 未曾传过。
况锺 （白） 地方，你去传冯家米店左右近邻，前来答话。
夏胡子 （白） 是！
（夏胡子欲走。）况锺 （白） 转来！对他们好好言明，我传询他们并非审案，切勿惊慌！你若勒索他们，留神你的狗腿！
夏胡子 （白） 小人不敢！
（夏胡子下。）况锺 （白） 那边有一石墩，正好坐下。
况喜 （白） 是！
（况喜拂试石墩。）况喜 （白） 大人请坐！
（况锺坐下。）况锺 （白） 百姓到来，万勿威吓他们！
况喜 （白） 晓得！
（夏胡子、李老丈、王大娘同上。）夏胡子 （白） 启禀大人：冯家左右邻居都不在家，只找到李老丈和王大娘二人。
李老丈、王大娘 （同白） 参见大人！
况锺 （白） 免礼！李老丈，你看熊友蕙平日为人如何？
李老丈 （白） 那熊友蕙乃是一个老实忠厚的书生。
况锺 （白） 啊，老大娘，那侯三姑呢？
王大娘 （白） 她也十分老实。
况锺 （白） 平日，熊、侯二人之间可有什么不明不白之处？
李老丈 （白） 我未曾见过！
况锺 （白） 有无耳闻呢？
王大娘 （白） 也无有！
况锺 （白） 她可有错待小女婿之处？
王大娘 （白） 待他甚是有礼。
况锺 （白） 那小女婿是怎么死的？
李老丈 （白） 确系中毒身亡！验尸的时候，我在一旁观看。
况锺 （白） 熊友蕙和侯三姑既都是老实人，如何下此毒手？
李老丈、王大娘 （同白） 这就不知道了！
况锺 （白） 这倒奇怪了！啊，二位老人家，我在外边访，你们在里边访，必须追究出个水落石出。你们可愿帮助于我？
李老丈、王大娘 （同白） 我们都愿效劳！
况锺 （白） 地方，冯家米店去者。
（四平调） 这一案，实在真难破，
其中有，不少的曲折：
熊友蕙，品行不错，
侯三姑，也有贤德。
他二人，为什么招灾惹祸，
惹起了，这一场风波？
莫不是，这坏事别人所作，
倒叫那，好人受尽折磨？
夏胡子 （白） 来此已是！
况锺 （白） 二位老人家且请回，有事再来动问。
李老丈、王大娘 （同白） 是！
（李老丈、王大娘同下。冯玉臣上。）冯玉臣 （白） 冯玉臣参见大人！
况锺 （白） 免礼。
地方，你在外面等候，待我进去查看。
夏胡子 （白） 遵命！
冯玉臣 （白） 大人随我来！
（冯玉臣引况锺同入门。况锺看。）况锺 （白） 这是你的柜房？
冯玉臣 （白） 正是。
况锺 （白） 后面呢？
冯玉臣 （白） 是儿媳的住处。
（况锺向屋内看。）况锺 （白） 你儿媳侯三姑出入，必须经过柜房？后面并无后门？
冯玉臣 （白） 她出入必须经过前面，并无后门。
况锺 （白） 她出入，你都能看见？
冯玉臣 （白） 正是。
况锺 （白） 这墙壁的那一边是谁家所住？
冯玉臣 （白） 是熊友蕙的。
（况锺敲墙。）况锺 （白） 这墙壁甚厚，两家不能隔墙通话。墙又甚高，无法越过。我来问你，熊友蕙与侯三姑通奸，他们是怎么来往的呢？
冯玉臣 （白） 这个……
况锺 （白） 如此说来，他二人通奸，你并未亲眼看见。
冯玉臣 （白） 我的孩子死得可怜啊！
况锺 （白） 你的孩儿死得可怜是一件事，他被谁害死的是另一件事，何以见得必是熊友蕙与侯三姑杀害的呢？
冯玉臣 （白） 有金环为证！
况锺 （白） 嗯！金环若是侯三姑所赠，熊友蕙为何自投罗网，前来换粮？
冯玉臣 （白） 这个……还有那宝钞十五贯也不见了。
况锺 （白） 宝钞不见，怎知道是熊友蕙拿去的？
冯玉臣 （白） 这个……金环既在他手，宝钞想必也在他手！
况锺 （白） 况喜，随我到隔壁看来。
冯玉臣，你在这里等候，唤你再来。
冯玉臣 （白） 遵命！
（冯玉臣下。况锺、况喜同到熊家。）况锺 （白） 哎呀，除了些书卷，四壁皆空。他这么穷苦，还顾得通奸么？怎奈那金环如何到他手里？这，这，这……金环的来历若不查明，此案难以判断！
（〖鼠叫声〗。）况锺 （白） 啊？这是什么声音？
况喜 （白） 老鼠叫。靠近米店，老鼠必多！
况锺 （白） 你待怎讲？
况喜 （白） 靠近米店，老鼠必多！
况锺 （白） 好！好！好！
（况锺看上面。）况锺 （白） 啊，况喜，你来看，对着这书案，上面有一小洞，你登到案上去看个明白！
况喜 （白） 是！
（况喜登案以手探洞。）况喜 （白） 这是老鼠洞！
况锺 （白） 四面摸索，看有无物件。
（况喜摸到一些东西，跳下来。）况喜 （白） 大人，破案有望了！
况锺 （白） 怎见得？
况喜 （白） 大人请看，宝钞十五贯一张，像包东西那样折为四折。
况锺 （白） 况喜，我的好况喜啊！
（况锺嗅钞票。）况锺 （白） 这宝钞久经使用，上有油腻气味，所以叫老鼠盗来。想那金环也是老鼠盗来的，由鼠洞落下，落在书中！老鼠啊，只道你偷油盗米，却原来还会杀人害命！叫冯玉臣前来答话！
况喜 （白） 是。
（况喜出去，唤。）况喜 （白） 冯玉臣，大人唤你！
（冯玉臣上。）冯玉臣 （白） 伺候大人！
（况锺把宝钞藏于背后。）况锺 （白） 我来问你，你那宝钞十五贯共是几张？
冯玉臣 （白） 只是大票一张。
况锺 （白） 嗯！是新的呢，还是旧的？
冯玉臣 （白） 是旧钞。
况锺 （白） 嗯！你怎记得？
冯玉臣 （白） 旧钞纸大，折为四折，故而记得。
（况锺示宝钞。）况锺 （白） 你来看，这是何物？
冯玉臣 （白） 与我所藏一摸一样。大人哪里得来的？
（况锺指屋上。）况锺 （白） 就是那里！你开的是米店，老鼠自然甚多。左右邻居，相隔极近，房屋年久失修，老鼠可以来来往往，通行无阻。连那金环也是这样来的。
冯玉臣 （白） 怎么，连那金环么？
况锺 （白） 那书生明明言道，在书中拾得金环。我来问你，那金环是大是小？
冯玉臣 （白） 金环并不甚大。
况锺 （白） 放在哪里？
冯玉臣 （白） 包在宝钞之中。
况锺 （白） 是呀，金环不大，又包在宝钞之中，故而俱被老鼠盗来。你来看，上有鼠洞，下有书案，金环下落，自然落在书中。你一时爱子心切，不加思索，就错告了儿媳与邻居有苟且之事。如今证据在此，你服也不服？
冯玉臣 （白） 小人不服！
况锺 （白） 为何不服？
冯玉臣 （白） 大人，难道我那短命的孩子也是老鼠害的么？
况锺 （白） 这个……冯玉臣，你且退下！
冯玉臣 （白） 是！
（冯玉臣下。）况锺 （白） 那冯玉臣问的对呀！问的对呀！
况喜 （白） 大人，宝钞金环既非侯三姑私赠与熊友蕙的，下毒害人的也就不是他二人了！
况锺 （白） 那如何证明，到底凶首是哪一个呀！无有凶首，焉足以说服冯玉臣呢？况喜，你再上去摸索，看还有何物件。
况喜 （白） 是。
（况喜上案摸洞。）况锺 （白） 况喜，你要多摸一摸，细摸一摸。
（况喜下来。）况喜 （白） 只摸到这半个炊饼，并无别物。
况锺 （白） 拿来我看。
（况锺看。）况锺 （白） 况喜你看，这炊饼已干，想必放在那里许久了。
况喜 （白） 正是。
况锺 （白） 老鼠如何不吃它呢？
况喜 （白） 想必是不大好吃。
况锺 （白） 为何不好吃呢？啊，我倒明白了！唤李老丈与王大娘前来。
况喜 （白） 是。
（况喜唤。）况喜 （白） 李老丈，王大娘走上。
（李老丈、王大娘自两边分上。）李老丈、
王大娘 （同白） 参见大人，有何吩咐？
况锺 （白） 适才在鼠洞之中，找到这半个炊饼，我且问你，你们可曾用鼠药杀鼠？
李老丈 （白） 这左右四邻靠近米店，老鼠猖狂，往往在食物之中放些鼠药，毒死老鼠。
况锺 （白） 可有无知幼童误食毒鼠的东西，丧掉性命？
王大娘 （白） 有啊！
况锺 （白） 出在何时？毒死的是哪家儿童？
王大娘 （白） 就是那……
况锺 （白） 大娘如何欲言又止？
王大娘 （白） 这个……
况锺 （白） 说出实情，恕你无罪！
王大娘 （白） 就是那冯家的小儿！
况锺 （白） 啊？老大娘，你怎么知道？
王大娘 （白） 去年我同院的邻居姚二，恨老鼠咬了他的衣服，在熊友蕙拿金环换米的那一天，买了三个炊饼，下了许多鼠药，未及藏在暗处，就出去干事，被冯家小子看见，偷吃了两个，中毒身亡。
况锺 （白） 那姚二现在哪里？
李老丈 （白） 在熊友蕙定罪之后，他逃往他乡，不知下落。
况锺 （白） 老大娘，你既知道，如何不去代熊友蕙鸣冤？
王大娘 （白） 那县太爷狂暴无比，谁敢去仗义鸣冤！若不是大人到此，我至死也不敢道出真情实话。
况锺 （白） 王大娘，你来看，姚二下的毒药可与这一样？
（况锺示饼。）王大娘 （白） 正是此物！
况锺 （白） 好！好！好！我到县衙清查此案，若传你们到堂对证，有我在此，敢保那县官不敢滥用刑法，你等切莫惧怕！
况喜，传地方！
况喜 （白） 地方进见！
（夏胡子上。）夏胡子 （白） 来了！
参见大人！
况锺 （白） 好好看管冯玉臣，明日到县衙回话，如有勒索，必定重责！
夏胡子 （白） 是！
况锺 （白） 况喜，及速进城！
（况锺、况喜同下。幕落。）【第七场：访鼠】
（幕启。在皋桥附近。正是城隍庙开庙之日，群众三三两两到庙中去，也有去烧香的，也有去作生意的，大家一路上说说笑笑。最后，陶明山、秦伯伯、李大娘同上。）
秦伯伯 （白） 啊，陶伯伯，闻听人言，这几日你与娄阿鼠相亲相近，也到赌场走走，是何缘故？
陶明山 （白） 我刚刚回到家乡，十分寂寞，故而与他玩耍玩耍。有道是：老要癫狂少要稳，我么是越老越淘气了，哈哈哈。
李大娘 （白） 那娄阿鼠不是什么好人哪！何必与他来往？
陶明山 （白） 来，来，来，这里有大石一块，坐下歇歇腰腿如何？
（陶明山、秦伯伯、李大娘同坐下。）陶明山 （白） 李大娘，你道那娄阿鼠不是良善之辈，你们却为何相信他的话呢？
秦伯伯 （白） 我们几时相信他的话来？
陶明山 （白） 前日，我来奉访，你们都说那苏成娟是个安分的姑娘，可是你们却又相信娄阿鼠之言，说她与人通奸，杀死尤屠户！
李大娘 （白） 尤屠户被害，我们一时心慌意乱，故而误信娄阿鼠之言。
秦伯伯 （白） 至今想起此事，心中还感不安！
陶明山 （白） 我来问你，尤屠户死后，娄阿鼠可曾忽然有了钱呢？
秦伯伯 （白） 听说是，在苏成娟定了死刑之后，娄阿鼠忽然大赌特赌，日夜不离赌场。
陶明山 （白） 嗯！这就是了！二位请先走一步，我有些小事，暂且告便，你我在庙中相会。
秦伯伯、李大娘 （同白） 请便！你我庙中相会。
陶明山 （白） 啊，秦伯伯，李大娘，你们遇见娄阿鼠之时，切莫说出，我曾打听他的光景！
秦伯伯、李大娘 （同白） 我们晓得，放心就是！
陶明山 （白） 请！
（陶明山下。）秦伯伯 （白） 这老儿为人仗义，好打不平，莫非他要为苏成娟伸冤么？
李大娘 （白） 但愿如此！闻听人言，苏州府况大人要来查访，故而陶伯伯关心此事。正是：
（念） 昏官残暴真可恨！
秦伯伯 （白） 幸有青天况大人！
（秦伯伯、李大娘同下。况锺化装为测字先生上，况喜扮作童儿上。）况锺 （二黄散板） 测字先生巧装扮，
采访凶首心神不安！
（白） 哎呀！十五日期限将满，那杀人凶犯还未查明，这便如何是好！
况喜 （白） 大人不必着急！
况锺 （白） 不要再叫大人！
况喜 （白） 是！想你为官清正，延误期限也不至丢官！
况锺 （白） 说什么丢官不丢官，丢官事小，人命事大，我若调查不明，那四人性命难保！
况喜 （白） 我们已经看出娄阿鼠既是尤屠户的近邻，为人又贪财好赌，就先把他抓来拷问如何？
况锺 （白） 他虽形迹可疑，却无证据，怎好抓来拷问？
陶明山 （内白） 走啊！
况锺 （白） 那旁有人来了，你且闪躲一旁！
况喜 （白） 是！
（况喜下。陶明山上。）陶明山 （二黄散板） 好心没有好下场，
倒叫友兰遭了殃！
况锺 （白） 相面测字，卦礼随意！
（陶明山看了看况锺，走过去，回头看。况锺走过去，回头看。陶明山回来。）陶明山 （白） 况大人！
况锺 （白） 我乃江湖测字之人，什么况大人哪！
陶明山 （白） 我姓陶名叫明山，在苏州大街之上看见过大人。我原是这皋桥生人，自幼喜读诗书，可惜功名无分，到了晚年，只游山玩水，到处走走，却也逍遥自在。去年，我在苏州上船，遇到艄公熊友兰。
（况锺拉住陶明山的袖子。）况锺 （白） 哪一个？
陶明山 （白） 我道你是况大人，果然是况大人，要不然如何听到“熊友兰”三字就这样关心呢！
况锺 （白） 往下讲，那熊友兰怎样？
陶明山 （白） 我曾帮助熊友兰十五贯钱，前去搭救他的兄弟。
况锺 （白） 怎么？熊友兰的十五贯钱是你给他的么？
陶明山 （白） 正是！
况锺 （白） 你为何不来控告呢？
陶明山 （白） 前几日，我回到此地，闻听人言，那熊友兰因这十五贯钱，判了死罪。哎呀大人哪，这才是好心救人反倒害了人呀！因此，我日夜不安，各处盘问，要找到那杀人正犯，代熊友兰伸冤！
况锺 （白） 这几日你可找到什么线索？
陶明山 （白） 我访了尤屠户左右邻居，俱是良善人民，只有一个著名的赌徒，名叫娄阿鼠，形迹可疑。
况锺 （白） 嗯，娄阿鼠——他有何可疑之处？
陶明山 （白） 邻居都说：他平日为人，品行不端。
况锺 （白） 品行不端未必敢图财害命！
陶明山 （白） 但是，这两日，大人亲自查访的消息传来，娄阿鼠惊慌失措，想要逃走。他若心中无病，为何想要逃走？
况锺 （白） 你怎知道他要逃走？
陶明山 （白） 这几日，为与阿鼠亲近，我也到赌场，观看动静，故意输与他三百五百大钱，与他结为朋友。今日城隍庙会，我约他同去求签。他言道：要祷告神明，指出明路：是在家里好，还是出外好，岂不是有逃走之意？
况锺 （白） 他要逃走怎见得与这案件有关？
陶明山 （白） 适才我问过他的近邻，他们言道：在苏成娟定了死刑之后，娄阿鼠忽然大赌特赌，日夜不离赌场！分明是他偷盗了尤屠户的十五贯钱。
况锺 （白） 此话有理！虽然如此，必须他亲口说出，才好判断。你我一同到城隍庙去，与他相见，察颜观色，探问虚实，你道如何？
陶明山 （白） 今乃开庙之日，地小人多，甚是不便。他若上庙，必经过此处。此处人不太多，正好讲话。大人，请先给我测上一字！
况锺 （白） 不要再叫大人，我测字也不过是为遮掩耳目，并不灵验！
陶明山 （白） 你我假装测字，那娄阿鼠来到，好引他入瓮！
况锺 （白） 来来来，你我坐在这块大石之上，我将卦摊子摆好，也好装龙像龙，装虎像虎。
（况锺打开小包，摆摊。）陶明山 （白） 先生，请给我测个山字吧。
（况锺写在板上。）况锺 （白） 这“山”字么？
（娄阿鼠溜上，立在况锺、陶明山后边，看测字。况锺、陶明山同假装聚精会神、不搭理娄阿鼠。）况锺 （白） 山是山岭，巩固无比，正好作庄！
陶明山 （白） 唔！作庄必定能赢？
况锺 （白） 正是！山藏五金，是财源茂盛之像，必定赢钱。
娄阿鼠 （白） 咦！
陶明山 （白） 原来是阿鼠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娄阿鼠 （白） 我已看了一会儿歪脖儿胡！
陶明山 （白） 这位先生测字灵得很，你为何不测上一字？
娄阿鼠 （白） 我出不起卦钱啊。
陶明山 （白） 来来来，我给你垫上，今晚我作庄必定赢钱，还在乎这几个么？
娄阿鼠 （白） 我不识字呀！
况锺 （白） 口说一字就行。
娄阿鼠 （白） 我叫娄阿鼠，就出个“鼠”字吧！
（陶明山立起。）陶明山 （白） 来，我把这个座位让给你，来来来，坐下！
（娄阿鼠坐下。）娄阿鼠 （白） 先生，看我押这“鼠”字行不行啊？
（况锺写。）况锺 （白） 行！行！行！你看，这就是“鼠”字。
娄阿鼠 （白） 嗯，这个字乱七八糟，一定有不少“胡”。
况锺 （白） 正是，一共是十四画。遇数成双，乃是阴像，鼠又是阴中之阴，恐怕要有官司！
娄阿鼠 （白） 有官司？十四点不是闭十，怎能那么倒霉？要紧不要紧呢？
况锺 （白） 此卦是为自己占，还是代别人占呢？
（娄阿鼠支吾。）娄阿鼠 （白） 啊，本家出去了，我替他打两把，我替别人占卦。
况锺 （白） 依数看来，只怕不是代占。
娄阿鼠 （白） 怎见得？
况锺 （白） 子鼠丑牛，鼠是十二属相之首，必是自占，这里么，还有偷窃之像？
娄阿鼠 （白） 偷？我向来有赌品，公公道道，不玩腥活！
况锺 （白） 老鼠喜欢偷啊！
陶明山 （白） 是啊，先生说的是老鼠会偷，不是你呀！
况锺 （白） 这卦里说，偷的是尤家的东西。
（娄阿鼠惊，急立起，急坐下。）娄阿鼠 （白） 姓尤？
况锺 （白） 难道你不知道老鼠偷油喝么？
陶明山 （白） 先生测的妙啊，哈哈哈！
娄阿鼠 （白） 哈哈哈！先生，要是这一门不旺，我换换座位如何？
况锺 （白） 你到底是自占，还是代占，我好测断！
娄阿鼠 （白） 就算是我作庄吧！好，为我自己占！
况锺 （白） 既是自占，就不落空。空的穴宝盖下加一“鼠”字，是个“竄”，你可以逃走。
娄阿鼠 （白） 我没作坏事，干什么逃走？
陶明山 （白） 先生说的是此处不利，光输钱，到别处才好。
况锺 （白） 正是此意，只怕鼠性多疑，不能立时决定。
娄阿鼠 （白） 必须快走么？
况锺 （白） 越快越好。老鼠夜间出来，最好连夜走开。
娄阿鼠 （白） 三对穿，四到底，我往哪一门去呢？
况锺 （白） 鼠属巽，巽属东南，东南最好。
娄阿鼠 （白） 走水路，还是起早？
况锺 （白） 鼠属子，子属水，水路去好。
娄阿鼠 （白） 哪里去找船呢？
况锺 （白） 我有便船在此，今晚开船，前往苏杭，赶新年生意，何不同去？
陶明山 （白） 若上苏州，老汉也愿奉陪。
况锺 （白） 我先回船，去等候二位。
（况锺收拾摊子，向陶明山使眼色。）陶明山 （白） 我们随后就到。
况锺 （白） 船上相会！
（况锺下。）陶明山 （白） 阿鼠哥，你我同行，一路上可以畅快赌上一番。
娄阿鼠 （白） 我又改了主意，不押这一宝啦！
陶明山 （白） 为何不去了呢？
娄阿鼠 （白） 到苏州去，那是死门呀！
陶明山 （白） 有道是搜远不搜近哪！
（陶明山掏出一副纸牌。）陶明山 （白） 你看，现在上船，现在就可以耍起来，岂不痛快？
（陶明山一张张地扔牌。）陶明山 （白） 三万！五筒！四索！
（陶明山随扔牌，娄阿鼠随拾牌，陶明山、娄阿鼠同下。幕落。）【第八场：会审】
（幕启。周都察的书斋。家丁上。）
周洸 （内西皮导板） 况太守到淮常前去查看，
（周洸上。）周洸 （西皮原板） 十五日期限满不见回还。
莫不是道路远需要展限？
莫不是天气变不利行船？
莫不是他无法推翻原案？
莫不是畏罪潜逃弃职抛官？
清官难把——
（西皮快板） 家务断，
勘查私访也徒然。
他若是今天不回转，
我只得奏本把他参！
况锺 （内白） 走啊！
（况锺、况喜同上。）况锺 （西皮流水板） 回到了苏州好喜欢，
半月期限未迟延，
催马来到都察院，
见了大人把令箭还！
（况锺下马。）况锺 （白） 前去求见。
况喜 （白） 门上哪位在，苏州府况大人求见。
（中军上。）中军 （白） 待我通禀。
（中军入。）中军 （白） 禀大人：况大人求见。
周洸 （白） 怎么，他倒回来了？有请！
中军 （白） 有请况大人！
（况锺入。）况锺 （西皮流水板） 右手里拿着军令箭，
左手里呈报文一篇。
高高兴兴把大人见，
况锺交令未迟延。
（白） 况锺回来交令。
（况喜下。）周洸 （白） 一路风霜之苦，贵府请坐。
况锺 （白） 谢坐！
周洸 （白） 贵府此行，诸事可都顺利？
况锺 （白） 托庇诸事顺利，回报在此，大人请看！
（况锺递文。周洸看文。〖牌子〗。）周洸 （白） 原来四犯俱都冤枉，多亏贵府不辞劳苦为他们伸冤，本院甚是惭愧！
况锺 （白） 如何发落，尚祈大人明断！
周洸 （白） 你我同堂会审便了。
升堂！
中军 （白） 升堂！
（〖吹打〗。四校尉同上，同喊威。）四校尉 （同白） 唔——
（周洸、况锺同升堂。）周洸 （白） 况大人，只有这娄阿鼠，本院未曾见过，先带他上堂如何？
况锺 （白） 大人高见！熊友兰等含冤已久，叫他们看看娄阿鼠受审，岂不大快人心？
周洸 （白） 就依尊府！
况锺 （白） 带熊友兰等四人！
中军 （白） 熊友兰、熊友蕙、苏成娟、侯三姑上堂！
（差人押熊友兰、熊友蕙、苏成娟、侯三姑同上。）熊友兰、
熊友蕙、
苏成娟、
侯三姑 （同白） 参见大人。
周洸 （白） 见过况大人！他代你们伸冤，你们静候发落！
熊友兰、熊友蕙、
苏成娟、
侯三姑 （同白） 多谢况大人！
中军 （白） 站立一旁。
周洸 （白） 带娄阿鼠！
中军 （白） 带娄阿鼠！
（差人押娄阿鼠同上。）差人 （白） 喝，这儿比宝局还热闹！上边坐的好像老千儿，旁边的那个好像九万！
中军 （白） 跪下！
周洸 （白） 娄阿鼠，为何杀死尤屠户，陷害熊友兰与苏成娟，从实招来！
娄阿鼠 （白） 我没跟什么熊友兰、苏成娟要过钱呀！
况锺 （白） 娄阿鼠，你看我是何人？
娄阿鼠 （白） 哟！你不是测字的先生吗？
况锺 （白） 你在船中告诉我的，都写在这里——
（况锺示以供状。）况锺 （白） 你可招认？
娄阿鼠 （白） 这下子我算输到底了！
中军 （白） 你且画供！
娄阿鼠 （白） 我若不画呢？
周洸 （白） 大刑伺候！
娄阿鼠 （白） 慢来！慢来！我画供就是！
周洸 （白） 押下去！
差人 （白） 是！
走！
娄阿鼠 （白） 没杠上开花，倒来了个包庄！
（差人押娄阿鼠同下。）况锺 （白） 冯玉臣等都已带来，如何发落？
周洸 （白） 全依贵府发落，呈报。
况锺 （白） 两个县官，滥用刑法，草菅人命，理当参奏！
周洸 （白） 理当参奏！
况锺 （白） 熊友兰等四人，俱无过犯，屈打成招，应否当堂释放？
周洸 （白） 也凭大人斟酌！
侯三姑 （哭） 苦啊！
周洸 （白） 侯三姑，况大人要将你释放，为何啼哭？
侯三姑 （白） 我不愿回到冯家，又无别的依靠，故此伤心落泪，求大人做主！
况锺 （白） 她虽是童养媳妇，并未合房，无有守节之义。
苏成娟 （哭） 苦啊！
周洸 （白） 你也是无家可归么？
苏成娟 （白） 义父已死，姑母对我也不怜爱，这便如何是好？
周洸 （白） 况大人，你有何高见？
况锺 （白） 卑职倒有一计在此，他四人俱未婚配，又共过患难，何不结成夫妇？就请老大人为媒如何？
周洸 （白） 有道是一客不烦二主，救命的是你，为媒的也该是你！
况锺 （白） 你四人意下如何？
（熊友兰、熊友蕙、苏成娟、侯三姑相视无语。）周洸 （白） 他等婚事，全凭贵府办理！退堂！
（周洸、中军、四校尉同下。熊友兰对况锺。）熊友兰 （白） 感谢大人救命之恩！
况锺 （白） 是不是也该谢谢媒人呢？你们随我来呀！哈哈哈！
（况锺下。幕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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