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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行》

郭霁青　　（唱）　　　　　年衰迈也不耐家中闷坐，

　　　　　　　　　　　　　最爱那风吹野日落大河。

　　　　　　　　　　　　　观不尽长安城云楼雾阁，

郭霁青　　（白）　　　　　呀！

　　　　　（唱）　　　　　猛然望烽火台闷上心窝。

市民甲　　（白）　　　　　喂，你瞧什么呀？

市民乙　　（白）　　　　　谁晓得。

市民甲　　（白）　　　　　怎么？不晓得？问问去。

市民乙　　（白）　　　　　喂，请问你，都看些什么呀？

杨富　　　（白）　　　　　唔？

杨富　　　（白）　　　　　不晓得。

市民乙　　（白）　　　　　请问你们看什么？

市民乙　　（白）　　　　　咦？有什么好看的？

郭霁青　　（白）　　　　　咳！

市民丁　　（白）　　　　　老人家，咱们到底看什么呀？

郭霁青　　（白）　　　　　看这局面怎生得了，啊！

市民丁　　（白）　　　　　老人家，什么事那么不得了的？

郭霁青　　（白）　　　　　你们还不晓得么？

市民丙　　（白）　　　　　不晓得啊。

郭霁青　　（白）　　　　　你们可知道那边是什么所在？

市民甲　　（白）　　　　　我知道，那边是烽火台。

郭霁青　　（白）　　　　　不错，是烽火台，这般时候不见烽火如何是好？

市民丙　　（白）　　　　　哥舒翰老将军率领大军二十万镇守潼关！贼兵不敢侵犯，看不见烽火有什么奇怪呢？

郭霁青　　（白）　　　　　你是哪里人？

市民丙　　（白）　　　　　我是新从洛阳来的。

郭霁青　　（白）　　　　　听你的话就知你是外乡人，你不知道从潼关到长安，每隔三十里便有烽火联络，这烽火叫“平安火”。

众市民　　（同白）　　　　若是看不见烽火呢？

郭霁青　　（白）　　　　　若是看不见烽火，必然潼关不守，哪还了得。列位啊！

　　　　　（唱）　　　　　从潼关到长安有烽火联络，

　　　　　　　　　　　　　这也非报寇惊却报平和。

　　　　　　　　　　　　　这时候还不见山头举火，

　　　　　　　　　　　　　莫不是长安人要见干戈。

市民乙　　（白）　　　　　哦，原来如此，我们怎么得了？

市民丁　　（白）　　　　　老伯伯不要忧虑，“平安火”今日迟到一刻也未可知。

郭霁青　　（白）　　　　　但愿如此

杨仆　　　（白）　　　　　谁偷了我的酒？

杨富　　　（白）　　　　　你往哪里走？

杨富　　　（白）　　　　　瞧！你们把酒都给喝了。回头叫你们死！

市民乙　　（白）　　　　　哦呦呦，喝点酒就叫人死么？

杨富　　　（白）　　　　　我们是杨国丈家的人，今天国丈的门官大老爷娶媳妇，命我替他们挑担酒去，如今把酒都给喝了，看你们怎么吃罪得起？

市民乙　　（白）　　　　　叫你们别喝，于今可喝出祸来了。

市民甲　　（白）　　　　　得了吧，别说是杨国丈门官的酒，就是杨国忠自己的，我们也敢喝。

市民乙　　（白）　　　　　快别这么说！

杨富　　　（白）　　　　　你们好大的胆！

众市民　　（同白）　　　　别说他的酒，我们恨不得喝他的血！

杨富　　　（白）　　　　　简直是无法无天！

杨富　　　（白）　　　　　还我的酒！

郭霁青　　（白）　　　　　咦！你这人好不讲理啊。他们喝了你的酒，怎么问我要？

杨富　　　（白）　　　　　不是你这老头儿看什么烽火，他们怎么会偷我的酒？

郭霁青　　（白）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看我的烽火台，怎么怪起老朽我来了？

杨富　　　（白）　　　　　没有说的，还我的酒，若不然同我到衙门里去。

郭霁青　　（白）　　　　　老朽安分守己，不曾犯朝廷王法，怎么要我到衙门里去？

杨富　　　（白）　　　　　你不曾犯朝廷的王法，却犯了老爷我的法。

郭霁青　　（白）　　　　　哦！犯了你的法了！想你也不过是杨国丈家一个奴才的奴才，就敢这样仗势欺人么？老朽也不是好惹的，和你们杨国丈，老朽我也有这么一面半面之缘，再若无理，莫怪老朽我多嘴了。

杨富　　　（白）　　　　　好大的口气！你姓什么？叫什么？干过些什么来的？

郭霁青　　（白）　　　　　老朽梨园供奉郭霁青，于今告老归家，住在曲江池畔。

杨富　　　（白）　　　　　哦，我当什么了不起的人，闹了半天是个唱戏的，就敢骂起老爷我来了？好吧，你在家里等着，回头我写个条子来叫你伺候老爷我几段好的，再见！

杨富　　　（白）　　　　　好！今天给你们喝了，明天叫你们都吐出来。

郭霁青　　（白）　　　　　气死我也！

　　　　　（唱）　　　　　杨国忠他本是赃官一个，

　　　　　　　　　　　　　奴下奴也这样把人民折磨。

　　　　　　　　　　　　　大桶儿泼街头酒香四播，

　　　　　　　　　　　　　怕只怕天下乱流血成河。

郭英发　　（白）　　　　　妙啊！

　　　　　（唱）　　　　　听娘子奏妙技使人惊叹，

　　　　　　　　　　　　　真乃像大小珠乱落玉盘。

谢云屏　　（白）　　　　　郎君哪！

　　　　　（唱）　　　　　谅妾身怎敢劳郎君夸赞，

　　　　　　　　　　　　　老公爹他才是北斗泰山。

郭英发　　（白）　　　　　怎么，你说爹爹他弹的比你好么？我看娘子你已经很不错的了。

谢云屏　　（白）　　　　　郎君你是外行吓。

郭英发　　（白）　　　　　怎么我与你做了许久的恩爱夫妻，你倒把我当起外行来了！

谢云屏　　（白）　　　　　不是吓。又道是“隔行如隔山”。郎君乃朝廷年轻将校，只会打仗，弹琵琶却是外行。

郭英发　　（白）　　　　　哦，弹琵琶却是外行，做夫妻么不是外行。

谢云屏　　（白）　　　　　取笑了。

郭英发　　（白）　　　　　哈哈哈……我虽不会弹琵琶，却要大大的感谢这琵琶。

谢云屏　　（白）　　　　　却是如何？

郭英发　　（白）　　　　　你想吓。不是娘子每日找我家爹爹学琵琶，我怎么会认识娘子？不认识娘子又怎会与娘子作夫妻呢？

谢云屏　　（白）　　　　　看起来这琵琶倒是你家夫妻的大大的媒人了。

郭英发　　（白）　　　　　正是大大的良媒。咳！

郭英发　　（白）　　　　　我好恨！

谢云屏　　（白）　　　　　郎君恨着谁来？

郭英发　　（白）　　　　　娘子你且说我爹爹的琵琶弟子中间，谁弹得最好哇？

谢云屏　　（白）　　　　　自然是刘——

郭英发　　（白）　　　　　刘什么？

谢云屏　　（白）　　　　　刘师兄刘存善。

郭英发　　（白）　　　　　你说他存善，我看他存心不善。

谢云屏　　（白）　　　　　怎见得刘师兄存心不善呢？

郭英发　　（白）　　　　　你不曾看见他老那样盯着你么？

谢云屏　　（白）　　　　　老盯着妾身的便是存心不善么？

郭英发　　（白）　　　　　你还替他说好话，你莫非爱上了他？好好，你你你去吧。

谢云屏　　（白）　　　　　嗳呀，瞧你气得这个样儿！妾身在教坊的时节，早就认识刘师兄了。那时节他颇有家财，几次托人向我说合。我若爱他，早嫁了他了，怎么又归了郎君呢？

郭英发　　（白）　　　　　你当真爱我？

谢云屏　　（白）　　　　　爱你。

郭英发　　（白）　　　　　你不变心？

谢云屏　　（白）　　　　　海枯石烂，此心如一。

郭英发　　（白）　　　　　你要知道我是个吃粮当军的，倘若在两军阵前负了伤成了残废呢？

谢云屏　　（白）　　　　　看护郎君，永不分离。

郭英发　　（白）　　　　　倘若不幸战死了呢？

谢云屏　　（白）　　　　　战死了么？与郎君守志不屈。

郭英发　　（白）　　　　　果然？

谢云屏　　（白）　　　　　果然。

郭英发　　（白）　　　　　当真？

谢云屏　　（白）　　　　　为妻岂敢欺骗郎君？

郭英发　　（白）　　　　　如此郭英发死也瞑目！

谢云屏　　（白）　　　　　郎君何出此言！长安固若金汤，说什么“死伤”二字？但愿你我夫妻融融相守，直到白头。

郭英发　　（白）　　　　　娘子你还做着太平梦！这几日听得安禄山已经杀到潼关来了，英发不才，一旦有事，也当以身许国。只是虽知娘子相爱，总是放心不下。

谢云屏　　（白）　　　　　郎君哪！为妻虽是教坊出身，颇明大义，万一天下有事，为妻岂敢相负郎君哪。

　　　　　（唱）　　　　　奴虽是风尘女颇明大义，

　　　　　　　　　　　　　海可枯石可烂此志不移。

　　　　　　　　　　　　　倘若是国事坏烽烟大起，

　　　　　　　　　　　　　我和你作一对“患难夫妻”。

郭英发　　（白）　　　　　好一个“患难夫妻”，这几日听得潼关吃紧，只怕监牧军就要开拔了。速速与我收拾行李。

谢云屏　　（白）　　　　　为妻早已收拾好了。

郭英发　　（白）　　　　　多谢娘子。

郭霁青　　（唱）　　　　　红酒满街烽火断，

　　　　　　　　　　　　　乱离指日到长安。

郭霁青　　（白）　　　　　可恼！

郭英发　　（白）　　　　　爹爹何事着恼？

郭霁青　　（白）　　　　　时才郊外闲游，见烽火台平安火不到，十分忧虑，不想遇了杨国忠的家奴，为父反被他侮辱一场，因此气恼。

郭英发　　（白）　　　　　杨国忠专权误国，天下切齿，譬如夕阳虽好，红不多时。爹爹何必在意？只是平安火不到，潼关必然有失。

中军　　　（内白）　　　　郭英发接令！

郭英发　　（白）　　　　　在。

中军　　　（白）　　　　　李大将军又令，潼关紧急，本部官兵限立时归营出发，增加潼关防务，迟误者斩。

郭英发　　（白）　　　　　得令！

谢云屏　　（白）　　　　　怎么，郎君你你就要出发了么？

郭英发　　（白）　　　　　我就要出发，增加潼关防务。

郭霁青　　（白）　　　　　我儿，只怕潼关此时已经不保。

郭英发　　（白）　　　　　不管情况如何，儿誓当努力杀贼，不负爹爹教训，只是爹爹年迈，母亲多病如何是好？

郭霁青　　（白）　　　　　我身体倒还康健，家中之事，不必多虑。

郭英发　　（白）　　　　　如此拜别爹爹。

郭霁青　　（白）　　　　　祝我儿马到成功。

郭英发　　（白）　　　　　谢谢爹爹。

郭英发　　（白）　　　　　想不到就要相别了。

谢云屏　　（白）　　　　　郎君保重了。

郭英发　　（白）　　　　　我的行李呢？

谢云屏　　（白）　　　　　行李在此，从龙兄弟何在？

郭从龙　　（白）　　　　　在！

谢云屏　　（白）　　　　　此去不比平日，好好照顾兄长，叫他不要喝酒。

郭从龙　　（白）　　　　　没有问题，于今我也是个大兵了，我应当保护战友。

谢云屏　　（白）　　　　　那就好了。

郭英发　　（白）　　　　　如此爹爹娘子保重！

郭英玉　　（白）　　　　　哥哥你哪里去？

郭英发　　（白）　　　　　哦呀，妹子，时才愚兄奉诏集合就要出征。

郭英玉　　（白）　　　　　你不去看看妈？她老人家听说你要走，已经在那里哭了。

郭英发　　（白）　　　　　愚兄该死！

郭霁青　　（白）　　　　　快去备马啊！

郭从龙　　（白）　　　　　是。

郭英玉　　（白）　　　　　爹爹你说“平安火”没到？

郭霁青　　（白）　　　　　是吓！

郭英玉　　（白）　　　　　是不是潼关有了危险？

郭霁青　　（白）　　　　　“平安火”不到，潼关必然有失。

郭英玉　　（白）　　　　　不是说哥舒翰老将军有重兵把守吗？怎么会出事呢？

郭霁青　　（白）　　　　　闻听人言，哥舒翰老将军要坚守潼关，郭子仪、李光弼两位将军也是这样主张，只因杨国忠素与哥舒翰老将军不和，怕他兵权太重，于他不利，两次三番催哥舒翰老将军出兵，哥舒老将军只得挥泪上阵，朝有权奸，大将不能立功于外，真是千古同叹了！

郭英玉　　（白）　　　　　爹爹，倘使潼关丢了，长安不是危险了吗？

郭霁青　　（白）　　　　　潼关不保，关中无险可守，贼兵不出七八日就到长安了。

郭英玉　　（白）　　　　　嗳呀，爹爹！那怎么办？咱们该逃离啊？

郭霁青　　（白）　　　　　逃么？逃又逃到哪里去？

郭英玉　　（白）　　　　　您老是这么马马虎虎的，您不要紧，我们女孩子家可怎么办？嫂嫂又有了孕了，妈妈又那么病着。

郭霁青　　（白）　　　　　老的有病，小的有孕，逃又怎样逃法？还不如望你哥哥努力杀贼，把贼寇杀退了，潼关可保，长安无恙，我们又逃的什么。你哪里知道逃难的苦处啊。

郭英发　　（白）　　　　　咳！

　　　　　（唱）　　　　　母子们只哭得肝肠寸寸，

　　　　　　　　　　　　　天地间最难忘慈母的深恩。

　　　　　　　　　　　　　拭干了英雄泪且把话论，

　　　　　（白）　　　　　爹爹！

　　　　　（唱）　　　　　快准备离长安暂避贼兵。

　　　　　（白）　　　　　假若潼关不保，长安危险，爹爹率领一家西行为好。

郭霁青　　（白）　　　　　我儿但放宽心，为父自有道理。

郭从龙　　（白）　　　　　马已备好。

郭英发　　（白）　　　　　孩儿拜别！

郭英发　　（白）　　　　　贤妻你有何嘱托？

谢云屏　　（白）　　　　　郎君哪，但愿你马到成功，速速回家重聚。倘若潼关不保，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为妻又身怀有孕，弱质伶仃，怎禁得流离之苦，只怕夫妻们不能相见了哇！

　　　　　（唱）　　　　　倘若是潼关破长安吃紧，

　　　　　　　　　　　　　眼睁睁一家人道路分离，

　　　　　　　　　　　　　为妻我弱质伶仃又身怀有孕，

　　　　　　　　　　　　　怕只怕随风飘难见夫君。

郭英玉　　（白）　　　　　得了吧，嫂子，大哥今天出征，干吗说这些不愉快的话，爸爸说的好，只要哥哥打胜了仗，把贼寇给赶走了，咱们不就可以不逃了吗？

郭霁青　　（白）　　　　　是吓。

郭英发　　（白）　　　　　娘子还有和话说？

谢云屏　　（白）　　　　　为妻有满腹言语，不知从何说起。

郭英玉　　（白）　　　　　好了，嫂嫂，都等胜利之后再说吧，哥哥走吧。

郭英发　　（白）　　　　　罢！

　　　　　（唱）　　　　　辞别了一家人跨鞍磴，

郭英发　　（白）　　　　　爹爹，贤妹，娘子，多多保重了！

　　　　　（唱）　　　　　但愿得扫烟尘重叙天伦。

郭霁青　　（白）　　　　　我儿为何去而复转？

郭英发　　（白）　　　　　非是孩儿去而复转，于今人心难测，师兄刘存善——

刘存善　　（白）　　　　　哦呀，怎么大哥就要出发了么？

郭英发　　（白）　　　　　是啊。

刘存善　　（白）　　　　　祝你一路平安，马到成功，师父之事，不必挂心，都有我们做徒弟的侍奉。备有薄礼，大世哥收下。

郭英发　　（白）　　　　　多谢刘兄厚意，戎马之身，用它不着。告辞。

郭霁青　　（白）　　　　　且慢，你说存善怎么样？

郭英发　　（白）　　　　　哦！存善兄为人忠实可靠，爹爹之事请他照顾。

刘存善　　（白）　　　　　这事不用大哥嘱咐，都在小弟我的身上。

郭英发　　（白）　　　　　多多拜托。

郭英发　　（白）　　　　　天时不正，爹爹、娘子小心了。

郭英玉　　（白）　　　　　怎么不理我了？

郭英发　　（白）　　　　　妹子，好好侍奉爹爹、母亲，你常说你能招扶自己，于今乱离之世，女孩子正应该自己招扶自己了。

郭英玉　　（白）　　　　　你放心吧，妹子我不单能招扶自己，我还能招扶嫂子。

郭英发　　（白）　　　　　那就好了。

郭英发　　（白）　　　　　再见。

孙孝哲　　（西皮流水板）　大军突破潼关险，

　　　　　　　　　　　　　哥舒老儿跪马前。

　　　　　　　　　　　　　西望长安路不远，

众士卒　　（同白）　　　　敌军当道！

孙孝哲　　（唱）　　　　　这是何人胆大包天？

　　　　　（白）　　　　　杀上前去。

郭英发　　（内西皮导板）　恨贼兵残杀到鸡犬，

郭英发　　（唱）　　　　　哭声震野火连天。

　　　　　　　　　　　　　胸中十万磨损剑，

　　　　　　　　　　　　　要与人民解倒悬。

　　　　　　　　　　　　　弟兄们随我山腰转，

郭英发　　（白）　　　　　诸位兄弟啊！

　　　　　（唱）　　　　　且息征蹄听一言。

众兵士　　（同白）　　　　郭将军有何见谕？

郭英发　　（白）　　　　　潼关已破，贼兵势如潮涌，必须舍死忘生，冲杀一阵，以挫贼兵锐气。

众兵士　　（同白）　　　　贼兵数万，我们只数百人马如何是好？

郭英发　　（白）　　　　　诸位啊。我们之中有许多是梨园子弟，此次若能衷心御敌虽死疆场也留得千载美名。于今趁此天色昏暮，诸位弟兄在山腰埋伏，多设旌旗，擂鼓助战，有那粗心大胆的豪杰，可随郭某下山冲阵，倘若得手，诸位一同冲下山去奋勇杀贼。

众兵士　　（同白）　　　　敌我众寡极殊，只怕无补大事。

郭英发　　（白）　　　　　虽然无补大事，可让贼寇不敢轻进，数百万长安父老也才来得及逃难哪。

　　　　　（唱）　　　　　长安城还是笙歌一片，

　　　　　　　　　　　　　怎知道安禄山已近眼前。

　　　　　　　　　　　　　弟兄们莫辜负平生志愿，

　　　　　　　　　　　　　爱乡国保人民就在今天。

众兵士　　（同白）　　　　我等情愿追随将军杀贼，万死不辞。

郭英发　　（白）　　　　　郭某代长安父老感谢诸位兄弟们大恩大德！

众兵士　　（同白）　　　　此乃我等本分，愿听指挥。

郭英发　　（白）　　　　　好吓！

郭英发　　（白）　　　　　哪几位愿跟郭某前去冲阵？

兵士甲　　（白）　　　　　我等愿去。

郭英发　　（白）　　　　　愿去者站出来！

郭英发　　（白）　　　　　其余弟兄埋伏上腰，相机冲杀。

众兵士　　（同白）　　　　得令。

郭英发　　（白）　　　　　杀！

孙孝哲　　（白）　　　　　来将通名？

郭英发　　（白）　　　　　你老爷郭英发。

孙孝哲　　（白）　　　　　郭英发？哦，我记起来了，当年我随我们陛下在朝，也曾看过郭霁青的戏来着。这郭霁青还弹得一手好琵琶。他有一个儿子会武艺叫郭英发的，可是你？

郭英发　　（白）　　　　　只是你家老爷。

孙孝哲　　（白）　　　　　既是郭霁青的儿子，你来此作甚？

郭英发　　（白）　　　　　来此杀贼。

孙孝哲　　（白）　　　　　怎么唱戏的也管到台下的事来了？

郭英发　　（白）　　　　　贼子，你看我这部下健儿，多是梨园出身，他们不像你这贼子为了敌人高官厚禄，忘了民族正义。

孙孝哲　　（白）　　　　　这也不同你争论，，只是潼关已破，哥舒翰已降，李福德已败，你这孩子却来此“杀贼”，哈哈哈，我说哥哥儿，你莫非也跟你爸爸一样唱戏糊涂了，你当是这是在戏台上。这可是“真刀真枪”的玩意儿。有道是“枪刀没有眼”，倘若真伤了你，叫我得到长安，怎样对得起你们老爷子。

郭英发　　（白）　　　　　呸！贼子休得胡言，通上名来。

孙孝哲　　（白）　　　　　小王孙孝哲奉父王将令，夺取长安。

郭英发　　（白）　　　　　孙孝哲！闻得你母被安禄山奸占，你不能替父报仇，反认贼作父，真乃无耻之辈。枉为男子，休走看枪！

孙孝哲　　（白）　　　　　怎么你当真打起来了。

孙孝哲　　（白）　　　　　想不到一个唱戏的儿子也会冲锋陷阵，损失多少人马？

众兵卒　　（同白）　　　　损失三千人马。

孙孝哲　　（白）　　　　　唐兵不可轻敌，休兵三日继续前进。

郭霁青　　（唱）　　　　　一自我儿战场行，

　　　　　　　　　　　　　一家出了三病人。

　　　　　　　　　　　　　英玉扶我书房进，

郭霁青　　（唱）　　　　　且凭尺素报家音。

郭霁青　　（白）　　　　　咳！怎么只睡三日，笔也拿不动了。

郭英玉　　（白）　　　　　爹爹拿笔做什么？

郭霁青　　（白）　　　　　写信那。

郭英玉　　（白）　　　　　写信给谁？

郭霁青　　（白）　　　　　给你哥哥，告诉他为父病体已愈，叫他不要挂念，专心杀贼。

郭英玉　　（白）　　　　　爹吓，您这信不用写了。

郭霁青　　（白）　　　　　为什么？

郭英玉　　（白）　　　　　听说哥哥在华阴附近打了一次小胜仗，可是敌人太多了哥哥他们不知逃往那里去了。现在长安已破，贼兵孙孝哲部已经入城了。

郭霁青　　（白）　　　　　你说什么？

郭英玉　　（白）　　　　　长安已破，贼兵入城多时了。

郭霁青　　（白）　　　　　有这等事！圣上呢？

郭英玉　　（白）　　　　　圣上在三天以前就离开长安往四川方面逃难去了。

郭霁青　　（白）　　　　　带了多少人马，何人保驾？

郭英玉　　（白）　　　　　听说是陈元礼陈老将军保驾，带的人也不多。那天不是下着雨吗。圣上从延秋门前悄悄的出城，据说他哭了呢。跟着走的除了杨贵妃和秦、虢两夫人之外，就只杨国忠和高力士，其余的王子、王孙、妃子、公主都没来得及随驾，这些都是刘师兄打听得来的。

郭霁青　　（白）　　　　　为什么不早告知为父。

郭英玉　　（白）　　　　　哟，您发了那么高的热，整天糊里糊涂的。本当告诉您的，刘师兄说：“犹恐师父听了受惊，病要加重。”

郭霁青　　（白）　　　　　这样的大事怎好瞒着为父？倘使敌人侵入我家作出非礼之事，你们也瞒着我么？

郭英玉　　（白）　　　　　爸爸，说也奇怪，贼兵进了长安，安禄山要报他的杀子之仇，就命这姓孙的把许多王子、王孙都给杀了。长安城掳啊，抢啊，烧啊，没有一天安静。我们这儿可还没有动。刘师兄说：“安禄山在洛阳行宫凝碧池大宴群臣，派人把我们梨园弟子，都给叫去了。据说本来要叫爸爸的。因为爸爸实在病了，才算罢了。”

郭霁青　　（白）　　　　　如此说来，为父这一病倒躲避了一场大难了。

郭英玉　　（白）　　　　　是吓，可是别人都得去。雷海青雷大爷也去了。

郭英玉　　（白）　　　　　怎么？海青也去了么？我与他同师学艺十分友好，想不到他也变节了。

郭英玉　　（白）　　　　　不，爸，雷大爷没有变节，他们逼他奏箜篌，可逼出大事了。

郭霁青　　（白）　　　　　什么大事？

郭英玉　　（白）　　　　　雷大爷不肯演奏箜篌，安禄山再三逼迫，雷大爷一气就把箜篌摔了，把安禄山痛骂了一顿。安禄山大怒，就在试马殿前把雷大爷给杀了。砍成了好几块，把尸骨也给仍在凝碧池里面了。

郭霁青　　（白）　　　　　哦，海青，兄长，你死得好！

　　　　　（唱）　　　　　同门学艺雷海青，

　　　　　　　　　　　　　凝碧池边骂贼人。

　　　　　　　　　　　　　梨园也有奇男子，

　　　　　　　　　　　　　留得芳名万古存。

　　　　　（白）　　　　　还有你李龟年李大爷呢？

郭英玉　　（白）　　　　　李大爷吗？他早逃到江南去了。

郭霁青　　（白）　　　　　唔，他是个聪明人，走得快。后来呢？戏唱了吗？

郭英玉　　（白）　　　　　唱了。后来有的害怕的也就唱了。

郭霁青　　（白）　　　　　怎么还唱了呢？

郭英玉　　（白）　　　　　有的人怕吃眼前亏，有的人想到一家老小，有的人被安禄山的钱给打动了，可不就唱了。

郭霁青　　（白）　　　　　一些什么人唱了？

郭英玉　　（白）　　　　　有张君瑞，有左春山，有曾小亭，最起劲。

郭霁青　　（白）　　　　　曾小亭，梨园中竟出了这样的败类。

郭英玉　　（白）　　　　　还有冯蔚青，冯大爷。

郭霁青　　（白）　　　　　冯蔚青么？呵呵，此人我倒知道他迟早必有今日。

郭英玉　　（白）　　　　　是吓，也是因为爸爸时常骂他，他现在在孙孝哲那儿走红了，他在那儿说您的坏话呢？

郭霁青　　（白）　　　　　他是坏人，他不说坏话你叫她说什么呀？

郭英玉　　（白）　　　　　其实据说他，他还是在那儿大大的恭维爸爸的。

郭霁青　　（白）　　　　　他怎样恭维我呢？

郭英玉　　（白）　　　　　说你的艺术意境炉火纯青，雷海青一死，就算您最了不得了，他又说您是琵琶圣手，圣上当年也曾听过，而且时常佩服得。

郭霁青　　（白）　　　　　你说哪个圣上？

郭英玉　　（白）　　　　　咦！自然是他们的新圣上安禄山啊。

郭霁青　　（白）　　　　　无耻之辈不要说了。

郭英玉　　（白）　　　　　他还恭维您说——

郭霁青　　（白）　　　　　不要说了。坏人的恭维，比他的骂更叫人哭笑不得。梨园中竟有这样无耻之辈，气杀我也。

　　　　　（唱）　　　　　恼恨贼子冯蔚青，

　　　　　　　　　　　　　朝秦暮楚卖灵魂。

　　　　　　　　　　　　　人间羞耻全不问，

　　　　　　　　　　　　　成了梨园大罪人。

郭英玉　　（白）　　　　　爸，冯大爷来了。

刘存善　　（白）　　　　　师父，师叔来了。

郭霁青　　（白）　　　　　哪一个师叔？

冯蔚青　　（白）　　　　　嗳呀，大哥，真是长远不见了。怎么病还没有好吗?

刘存善　　（白）　　　　　您看我师父可不还病着吗？

冯蔚青　　（白）　　　　　大哥您应该好好保养才是。

郭霁青　　（白）　　　　　这样的世界还保养些什么？别人求生，我郭霁青却求死啊。

冯蔚青　　（白）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们？又道是：“好死不如恶活。”快别说这些了。你看海青死了，龟年走了，大哥您又病了。这长安的梨园界还靠谁来撑持呢?

郭霁青　　（白）　　　　　有你啊。

冯蔚青　　（白）　　　　　我？呵呵，我们是自己人，还说什么客套话？我自己有多粗多大，自己心里面难道没有个数目？老实说，单指着舞台上我是没有饭的。不过在舞台下面我也有我的长处。

郭霁青　　（白）　　　　　是的，你在舞台下面有许多别人办不了的长处。

冯蔚青　　（白）　　　　　别夸奖了。这次我敢于答应下来就完全因为大哥您还在这儿。所以小兄弟就大胆地把您给推荐上去了。

郭霁青　　（白）　　　　　你把我推荐给谁？

冯蔚青　　（白）　　　　　推荐给皇上了。

郭霁青　　（白）　　　　　哪一个皇上？

冯蔚青　　（白）　　　　　姓安的皇上啊。

郭霁青　　（白）　　　　　你有几个皇上？

冯蔚青　　（白）　　　　　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们在戏台上不常说的吗？“天下乃人人之天下，能有德者居之。”

郭霁青　　（白）　　　　　那安禄山有德？吃得？睡得？

冯蔚青　　（白）　　　　　反过来，您能说姓李的就有德吗？娶自己的侄子媳妇儿做贵妃，宠信李林甫、杨国忠一般奸臣，不理国事。不够瞧了吗？

郭霁青　　（白）　　　　　虽然这样，圣上还有他的好处。他曾经拨乱反正，把天下治理得太平无事。不过他内政不佳罢了。还有他首创梨园，对待我们唱戏的可不错，像父兄待子弟一样。比起来，那安禄山却是什么东西？他乃杂种胡人。连这“安”字也是冒来的。当年圣上怎样待他，他于今竟忘恩负义与中国作对。你吃了几天饭，就敢骂起姓李的来了。

冯蔚青　　（白）　　　　　我说大哥，您别这么死心眼儿。咱们是唱戏的。“只问庙不问菩萨”，谁给我们钱，我们就给谁唱。管他姓李的，姓安的。

郭霁青　　（白）　　　　　哦！原来照你看，梨园子弟就是这样不值钱的么？

冯蔚青　　（白）　　　　　大哥，姓安的可比姓李的肯出钱的哟。于今我们的包银都涨了。我的都涨到——不，皇上说我的包银让我自己订，高兴多少，就是多少。

郭霁青　　（白）　　　　　老弟，你发财了。

冯蔚青　　（白）　　　　　您放心，回头您的至少也和我一样。不过请您明天一定上万年宫参加孙将军主办的庆功宴。回头咱们一块儿上洛阳去。

郭霁青　　（白）　　　　　你怎么知道我和你一样。你的价钱你自己订，我的价钱可听凭那姓安的定。

冯蔚青　　（白）　　　　　听凭他们定。

郭霁青　　（白）　　　　　是吓。你对他们去说，郭霁青唱戏，庙也要认，菩萨也要认。我这颗头，十万八万，听凭他们估价，戏是断然不唱的了。万年宫不去，洛阳么更不奉陪。

冯蔚青　　（白）　　　　　唷！干嘛这末兴奋啦？咱们是老兄弟，什么事不好商量。难道说你不愿意的事，做兄弟的非勉强你不成？您好好的养病，一切事回头再说。

冯蔚青　　（白）　　　　　存善，你师娘呢？

刘存善　　（白）　　　　　在后面呢。

冯蔚青　　（白）　　　　　还有大少奶奶呢？

刘存善　　（白）　　　　　也在后面。

冯蔚青　　（白）　　　　　好，我去看看我们老嫂子去。好久没有见他，该问候问候她了。

郭霁青　　（白）　　　　　她病了，不必了。

冯蔚青　　（白）　　　　　病了，正应该看看她去。

刘存善　　（白）　　　　　师叔随我来。

郭英玉　　（白）　　　　　真是想不到冯大爷会变成这个样儿了。可是于今咱们惹不起他，爸爸您也敷衍敷衍他吧。

郭霁青　　（白）　　　　　对这样无耻之辈有什么敷衍。

郭英玉　　（白）　　　　　不是啊，您看咱们—家子，哥哥打仗去了。妈妈病在床上，嫂子有孕。您这几天身体也欠安。又碰上了这样的变局，逃走吧，走不动，那么只能暂时呆下来，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您不敷衍敷衍他们，还不是一个完？

郭霁青　　（白）　　　　　为父此心已决，要斩要剐听凭他们，我是不唱戏的了。

郭英玉　　（白）　　　　　女儿当然知道爸爸的脾气，可是“人到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哥哥于今还不知是死是活，只望嫂嫂肚子里是个男的，还可以接续我们家香烟后代，倘使有了差错，那还了得。

郭霁青　　（白）　　　　　那么，你和你嫂嫂逃走了吧。

郭英玉　　（白）　　　　　四面都是贼兵，我们少女嫩妇地逃往那里去？况且嫂嫂自从哥哥走后，她也一直病到于今了，就剩我一个人一时要招扶妈妈，一时要招扶嫂嫂，一时又要招扶您，爸爸。

郭霁青　　（白）　　　　　真是苦了你了，你说你们逃不得？

郭英玉　　（白）　　　　　至少眼前是走不动的。

郭霁青　　（白）　　　　　难道叫为父向敌人屈服不成？

郭英玉　　（白）　　　　　怎敢让爸爸屈服？女儿不过说暂时敷衍他们一下，等到生病的都好了，哥哥有了消息，再走不迟。我想就是圣上也能原谅爸爸的。

郭霁青　　（白）　　　　　圣上能原谅我，梨园能原谅我，只怕不能原谅我的倒是我自己啊。

郭英玉　　（白）　　　　　爸爸，这是不能两全的事，有道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郭霁青　　（白）　　　　　咳！难坏我也。

　　　　　（唱）　　　　　嫉恶如仇性难改。

　　　　　　　　　　　　　岂肯向贼寇屈膝来？

　　　　　　　　　　　　　先只说艺共年高迈，

　　　　　　　　　　　　　谁知年高反成灾。

郭英玉　　（白）　　　　　嗳呀！妈妈出来了。

郭夫人　　（白）　　　　　老爷吓，方才冯大爷对我谈起，孙将军对你十分敬重。明日庆功大宴，一定要你前去，你若推病他们要把你连床抬去。

郭霁青　　（白）　　　　　抬去在他，唱不唱在我哇。

郭夫人　　（白）　　　　　他们说，你若执意不唱，连我们一家人都要关起来呀。

郭霁青　　（白）　　　　　雷海青贤弟性命都舍得，我们就关也关不得么？

郭夫人　　（白）　　　　　只是我一病缠绵，再也经不起风波苦难，媳妇身怀有孕，不知是男是女，倘有不测，岂不断了郭门的香烟，老爷还要三思才是。

谢云屏　　（哭）　　　　　喂呀！

郭霁青　　（白）　　　　　我久已告老不唱了，于今垂暮之年，岂肯失节反寇。

冯蔚青　　（白）　　　　　大哥，得了吧，长安一破，多少朝中大臣象陈希烈、达奚珣诸位大人都归顺了大燕。我们大不了是个唱戏的，去替人家凑凑热闹，说得上失节吗？

郭霁青　　（白）　　　　　凑凑热闹有你们几位也就够了，何必再拖我下水呢？那些达官贵人，朝秦暮楚乃是常事。我们梨园歌舞却关系国运盛衰，人心向背，雷海青不肯唱戏，就是人心不死，中国可为，我们今日岂能苟且应允，作雷海青的罪人？

冯蔚青　　（白）　　　　　大哥，说是说你不过，不过明天无论如何得帮帮小兄弟的忙，就只这一次，下不为例。倘使这一次再出乱子，我们全体梨园子弟都别想活了。就为着全体梨园子弟您帮帮这忙吧。

郭霁青　　（白）　　　　　我此心已决，要我同流合污除非日从西出。

郭夫人　　（白）　　　　　老爷不要如此，我这里跪下了。

郭霁青　　（白）　　　　　你们简直是要我这条老命！

郭夫人　　（白）　　　　　老爷为着一家权从了吧。

郭霁青　　（白）　　　　　呀！

　　　　　（唱）　　　　　本当追步雷海青，

　　　　　　　　　　　　　老妻跪倒地埃尘。

　　　　　　　　　　　　　一家人倒有三人病，

　　　　　　　　　　　　　逃出虎口万不能。

　　　　　　　　　　　　　左思右想无计定，

　　　　　（白）　　　　　也罢。

　　　　　（唱）　　　　　忍气吞声走一程。

郭夫人　　（白）　　　　　老爷应允了么？

郭霁青　　（白）　　　　　看在夫人份上，且走一遭。

郭夫人　　（白）　　　　　这就好了。

冯蔚青　　（白）　　　　　这就对了。明天我派人来接您。

伶工甲　　（白）　　　　　喂，那穿得最阔气的是谁？

伶工乙　　（白）　　　　　那是殿中监孙王爷。

伶工甲　　（白）　　　　　蛮年轻。

伶工乙　　（白）　　　　　别瞧他年轻，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长安城多少王爷侯爷全在他手里。瞧他旁边那位女的，她丈夫就是被他给杀了的。

伶工丙　　（白）　　　　　喂。大家别乱说话。

伶工乙　　（白）　　　　　可不是。左边的是张通儒张大人。

伶工甲　　（白）　　　　　还是他们便宜，不管谁做皇帝，他们总是做大官。

伶工乙　　（白）　　　　　也难说天下没有便宜事，今天占便宜，明天也许就吃亏。

伶工甲　　（白）　　　　　他们都是咱们俩同行。

伶工乙　　（白）　　　　　他们是做官的，咱们唱戏的，为什么是咱们俩同行？

伶工甲　　（白）　　　　　瞧，他们将来在戏台上不都是小花脸吗？

伶工乙　　（白）　　　　　哈哈，不错。不过也有点不同。

伶工甲　　（白）　　　　　有什么不同，你说？

伶工乙　　（白）　　　　　咱们鼻子上的白粉一擦就掉，他们鼻子上的白粉是几辈子也掉不了的。

伶工甲　　（白）　　　　　可是我们和他们也是半斤八两。我们今天晚上这一鼻子白粉，又擦得掉吗？

伶工乙　　（白）　　　　　你不说过吗？我们是唱戏的。

伶工甲　　（白）　　　　　别他妈太看不起自己。官场戏场不是一样。

伶工乙　　（白）　　　　　你说将来人家也会骂我们附逆？

伶工丙　　（白）　　　　　得了吧，这孩子又乱说话了。亏还吃得不够吗？

伶工乙　　（白）　　　　　有什么关系。咱们都是戏班的，自己人。

伶工甲　　（白）　　　　　谁能保得定谁是自己人？这年头咱们戏班，就有专吃自己人的。

伶工甲　　（白）　　　　　李大爷，我看您自己说话也得当心点。

伶工丙　　（白）　　　　　我怕什么？我一家就剩了我一个孤家寡人了。谁吃咱们，谁出卖咱们，谁就难过。你难过吗？

伶工甲　　（白）　　　　　我难过什么？我没有这资格。

伶工丙　　（白）　　　　　可不是。

伶工甲　　（白）　　　　　喂，来了那个大胖子就是安禄山吗？怎么胖得那么厉害。

伶工乙　　（白）　　　　　嘘，得说陛下。

伶工丙　　（白）　　　　　不是。安禄山没有来，这是刘大人，安禄山比他还要胖。据说要人家给顶着肚皮才能走路。

伶工丙　　（白）　　　　　怎么那么大肚皮？

伶工甲　　（白）　　　　　吃得多啊，什么都给他吃了。

伶工乙　　（白）　　　　　那给他顶肚皮的叫李虢儿，我见过。是从小伺候他的，也是被他亲手给阉了的。

伶工甲　　（白）　　　　　那不怕他报仇吗？

伶工乙　　（白）　　　　　谁敢呢？

伶工甲　　（白）　　　　　人心是活的，谁说得定？

伶工丙　　（白）　　　　　别在乱说了。快扮上吧，郭大爷就要来了。

伶工甲　　（白）　　　　　郭大爷真会来吗？

伶工丙　　（白）　　　　　怎么能不来？你不知道郭大爷的戏德吗？他答应的事从不会拿乔的，还总是比别人家先到。

伶工甲　　（白）　　　　　不，我猜郭大爷是决不肯来的。他和雷海青雷大爷是师兄弟。雷大爷在洛阳那样死了，他怎么肯来。

伶工乙　　（白）　　　　　可又怎么能不来？不来就得和雷海青一样。这叫“人怕出名猪怕壮”，谁叫他那么有名呢？到了郭大爷这地位，再看他那么一大家人，在“妻子儿女，柴米油盐”八个大字前面就讲不上义气了。

伶工甲　　（白）　　　　　我以为到郭大爷这地位就更加得讲义气。“人生不过百年”嘛。死了又算什么。像他那么个地位难道还不是流芳千古？妈的，今天老冯那得意的样子，真叫人看不顺眼。

伶工乙　　（白）　　　　　他把一个干净人拖下水了，怎么不得意？

伶工丙　　（白）　　　　　嘘！

冯蔚青　　（白）　　　　　大家快扮戏。今天是国家盛典，大家都冒上点儿。回头孙将军高兴了，百儿八十的赏下来，就够我们大家吃半辈子的了。听得没有？

冯蔚青　　（白）　　　　　快扮，快扮。

冯蔚青　　（白）　　　　　怎么你师父还不来？

冯蔚青　　（白）　　　　　不来也有不来的说法，别当我冯蔚青是好说话的。

刘存善　　（白）　　　　　师叔，我师父他早来了。

冯蔚青　　（白）　　　　　哦，来了吗？在哪儿？在哪儿？

刘存善　　（白）　　　　　在这儿歇着呢。

冯蔚青　　（白）　　　　　哦，大哥，您可来了！把我们都望死了。又不敢来催您，怕您生气。

冯蔚青　　（白）　　　　　这儿就是您扮戏的地方。

　　　　　　　　　　　　　来吓，给郭大爷伺候着。

伶工乙　　（白）　　　　　唷，韩大爷您病好了些吗？

伶工乙　　（白）　　　　　早就该来看您的，老没有功夫。时局变得实在太快了。

伶工乙　　（白）　　　　　没想到雷大爷就那么完了。

冯蔚青　　（白）　　　　　大哥，我们该扮戏了。回头孙将军和各位大人还要听你的琵琶。

冯蔚青　　（白）　　　　　大哥，真没想到咱们哥儿俩又在一起扮戏，这已经是三年以来的第一次了。

冯蔚青　　（白）　　　　　您是想趁着得意的时候急流勇退，所以您那么早就告假了。其实您一点还没有老，至少还可以再卖十年。

冯蔚青　　（白）　　　　　您好胜，样样事求精，后辈谁也赶不上您，可是谁都有谁的毛病，您有时说话，也太把自己看高了。其实我们都是唱戏的罢了，谁是清的？谁是浊的？您不说要您“同流合污”除非“日从西出”吗？别怪我做小兄弟的嘴贫，于今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可是您已经跟我们这些人“同流合污”了哇！哈哈哈！

冯蔚青　　（白）　　　　　嗳呀，瞧您这脾气。我不过谈谈这闲话，怎么就认起真来？

　　　　　　　　　　　　　来，快再给大爷扮上。

刘存善　　（白）　　　　　师父，您得想到家里，忍耐点儿吧？

冯蔚青　　（白）　　　　　好好好。

　　　　　　　　　　　　　大哥，您不用扮戏了。孙将军有事，不能多坐，单要听您的琵琶。您再来一套霓裳曲吧。

刘存善　　（白）　　　　　琵琶不在怎么办？

冯蔚青　　（白）　　　　　我怕有这一下子，早派人把琵琶给拿来了。

刘存善　　（白）　　　　　好师父，您换衣裳我给您挑挑弦吧。还是常用的那个调门？

冯蔚青　　（白）　　　　　好，外面预备，大爷上了。

冯蔚青　　（白）　　　　　嗳呀，扶助他！

刘存善　　（白）　　　　　师父怎么啦？

郭霁青　　（白）　　　　　哦，海青！你来了！

郭英玉　　（白）　　　　　爸爸！

谢云屏　　（西皮原板）　　自那日奴丈夫辞家上阵，

　　　　　　　　　　　　　闷恹恹在幽闺病缠身。

　　　　　　　　　　　　　又谁知禄山贼他长驱入境，

　　　　　　　　　　　　　长安城一夜里风鹤数惊。

　　　　　　　　　　　　　只逼得天宝帝惊魂不定，

　　　　　　　　　　　　　带领着杨贵妃、秦、虢二姊仓卒蒙尘。

谢云屏　　（西皮原板）　　这几日贼兵到烧杀加紧，

　　　　　　　　　　　　　老百姓一家家鸡犬不宁。

　　　　　　　　　　　　　老公爹在梨园忠心耿耿，

　　　　　　　　　　　　　可怜他吞声忍泪歌舞升平。

　　　　　　　　　　　　　我这里抱琵琶勾挑遣闷，

谢云屏　　（西皮原板）　　怎奈是心已乱指不成声。

　　　　　　　　　　　　　望街头又只见火光阵阵，

谢云屏　　（白）　　　　　嗳呀！怎么样了啊？

　　　　　（西皮原板）　　老公爹却为何不见回程？

邻女　　　（唱）　　　　　适才间我兄弟转来密信，

　　　　　　　　　　　　　急忙到郭家安慰佳人。

谢云屏　　（白）　　　　　谁？

邻女　　　（白）　　　　　郭少夫人，您再家吗？

谢云屏　　（白）　　　　　哦，二姐，在家，请进，请坐。

邻女　　　（白）　　　　　怎么，我来了不开门？

谢云屏　　（白）　　　　　这几日常有乱兵到此，故而紧闭门户。

邻女　　　（白）　　　　　这些日子您病体好些了吗？

谢云屏　　（白）　　　　　好了些了。原本没有什么病，只因丈夫去后，心中忧闷，贼兵长驱直入，不知他生死如何，就分外地不好受了。

邻女　　　（白）　　　　　真是，这离乱的滋味谁也受不了。您一直没有接到郭大哥的信吗？

谢云屏　　（白）　　　　　兵荒马乱之中，哪来书信？

邻女　　　（白）　　　　　倘若有了书信，嫂子您怎样谢我？

谢云屏　　（白）　　　　　倘若有了书信，我愿意跟妹子下拜。

邻女　　　（白）　　　　　那末您先拜罢。

谢云屏　　（白）　　　　　您先拿书信来。

邻女　　　（白）　　　　　书信给了您，一定得拜的呀。

谢云屏　　（白）　　　　　那是自然。

邻女　　　（白）　　　　　那么您看看这对不对？

谢云屏　　（白）　　　　　果然儿夫手笔，但不知从哪里得来？

邻女　　　（白）　　　　　我哥也在监牧军，跟郭大哥一道打仗。华阴战后我哥哥因不放心一家大小，就离开队伍回到长安，回来的时节郭大哥托他带来这封书信。

谢云屏　　（白）　　　　　原来要公婆妹子和我逃到扶风乡下亲戚那里，暂避一时，说他也要到扶风去。

邻女　　　（白）　　　　　巧了，我们也要到扶风去。

谢云屏　　（白）　　　　　怎么，你不是说不走的么？

邻女　　　（白）　　　　　那是我爹说，安禄山受过唐朝厚恩，到了长安，决不会胡来的。现在才知道不是这样。

谢云屏　　（白）　　　　　我公爹原先也是这样说，只是皇上杀了安禄山的儿子，他就叫孙孝哲杀李家的子孙，于今满城烧杀，已经有许多妇女被他们给蹧蹋了。

邻女　　　（白）　　　　　既然这样我们一块儿走吧。

谢云屏　　（白）　　　　　咳，走不成了。

邻女　　　（白）　　　　　怎么又走不成了呢？

谢云屏　　（白）　　　　　你想啊，我公婆年老，我们姑嫂弱小伶仃如何走得动？

邻女　　　（白）　　　　　你忘了我们家是开马号的，有的是马。与其给贼人抢去，还不如送给你们一家一人一匹，趁如今还许人民逃难，有什么走不脱的？

邻女　　　（白）　　　　　你听，街上的人不正在哭吗？快打主意吧。

郭夫人　　（内白）　　　　媳妇取药来！

谢云屏　　（白）　　　　　哦，婆母，来了，来了。

邻女　　　（白）　　　　　我等你的回信，我去了。

谢云屏　　（白）　　　　　好。

郭霁青　　（内白）　　　　走啊！

郭英玉　　（唱）　　　　　老爹爹在舞台中风不醒，

　　　　　　　　　　　　　真乃是天有个不测的风云。

　　　　　　　　　　　　　扶定了老爹爹家门来进，

谢云屏　　（白）　　　　　公爹！公爹！嗳呀。

　　　　　（唱）　　　　　老公爹为什么默默无声？

冯蔚青　　（白）　　　　　好，你好好看护你爸爸，我去告诉孙将军就来。

郭英玉　　（白）　　　　　嫂嫂吓！

　　　　　（唱）　　　　　到后台众子弟纷纷议论，

　　　　　　　　　　　　　道爹爹他不该有负故人。

　　　　　　　　　　　　　冯蔚青他更是出言不逊，

　　　　　　　　　　　　　好像他媚敌寇得了知音。

　　　　　　　　　　　　　你知道老爹爹何等情性，

　　　　　　　　　　　　　这一气倒尘埃默默无声。

谢云屏　　（白）　　　　　这、这、这怎生了得吓？

　　　　　（唱）　　　　　老年人怎禁得病上加病，

　　　　　　　　　　　　　待为嫂上街头去请医生。

郭英玉　　（唱）　　　　　这时候哪里有医生应诊？

郭霁青　　（唱）　　　　　我的儿休得要为我担心。

郭英玉　　（白）　　　　　哦呀，好了好了，爹爹说话了。

谢云屏　　（白）　　　　　公爹病怎么样了？

郭英玉　　（白）　　　　　爸爸怎么样了？

刘存善　　（白）　　　　　师父好了些么？

郭霁青　　（白）　　　　　冯大爷呢？

郭英玉　　（白）　　　　　冯大爷回去了。

郭霁青　　（白）　　　　　怎么，他回去了？

郭英玉　　（白）　　　　　是，他说他要去告诉孙将军，爸爸怎么样了？

郭霁青　　（白）　　　　　为父无病，不要忧虑，事不宜迟，我儿与云屏速速逃难去罢。

郭英玉　　（白）　　　　　女儿怎样舍得爹爹、母亲？

郭霁青　　（白）　　　　　事到于今，决无万全之策。顾得你们便不能全节，要全节就顾不得你们。

谢云屏　　（白）　　　　　公爹，英发有书信回来了。

郭霁青　　（白）　　　　　怎么！我儿有书信回来，快拿来我看。

郭霁青　　（白）　　　　　哦哦，他当为父已经逃出长安，谁知他父亲已经作了顺民，在替敌人歌舞升平了。

谢云屏　　（白）　　　　　公爹休如此说。

郭霁青　　（白）　　　　　于今他要你们逃往扶风正合我意，你病体既好了些了，就与玉儿同走，不要迟疑了。

谢云屏　　（白）　　　　　媳妇怎舍得公爹，婆母。况且兵荒马乱之时，沿途无有男子同路，有许多不便。

刘存善　　（白）　　　　　师父，我也要到扶风，就陪师妹和大嫂同走如何？

郭霁青　　（白）　　　　　使不得，存善你得陪我吓。

谢云屏　　（白）　　　　　方才李家二姐过来，说他家也要逃难，不如趁现在允许人民逃难之时离开长安，邀我家同路。

郭霁青　　（白）　　　　　只是山遥路远，你们如何行走得动？

谢云屏　　（白）　　　　　二姐说她家马号有马匹甚多，不愿落入贼将之手，情愿赠送我家每人脚力一匹，公爹婆母为何不一同前去？

郭英玉　　（白）　　　　　是啊，爸爸，要逃难咱们就全家一道逃走吧!

郭霁青　　（白）　　　　　李家也逃么？你婆母今日病体如何？

谢云屏　　（白）　　　　　也好了些了。

郭霁青　　（白）　　　　　如此我们走吓。

郭夫人　　（白）　　　　　怎么你们走么？丢下我这个病人不管了么？

郭英玉　　（白）　　　　　妈！

谢云屏　　（白）　　　　　婆母，哪有此事，公爹要婆母一同逃走哇。

郭英玉　　（白）　　　　　妈，咱们一块儿走。您不是也好了些吗？

邻女　　　（白）　　　　　大嫂子，我们家今晚就走了，你们还是去不去？

谢云屏　　（白）　　　　　去去，坐一会儿。

邻女　　　（白）　　　　　不坐了。要去就请快，马已经在那儿了。

郭夫人　　（白）　　　　　为娘好了些了，就是不好，照这样儿我爬也要爬到扶风去。

郭霁青　　（白）　　　　　这就好了，快快收拾。

郭夫人　　（白）　　　　　已经将家中细软之物，打成一包在此。

郭霁青　　（白）　　　　　存善，你也走么？

刘存善　　（白）　　　　　师父，我也走吓。

郭霁青　　（白）　　　　　你是男子，你就背了这包袱吧。

刘存善　　（白）　　　　　是是。

郭霁青　　（白）　　　　　如此我们别了这久住的家了。

　　　　　（唱）　　　　　一家人同向那征途出发，

郭霁青　　（唱）　　　　　离别了活生生这久住之家。

谢云屏　　（唱）　　　　　在这里我与他夫妻结发。

郭英玉　　（唱）　　　　　在这里我学过绣朵桃花。

郭夫人　　（唱）　　　　　年迈人怎禁得风吹雨打，

郭霁青　　（西皮流水板）　提起来叫人泪如麻。

　　　　　　　　　　　　　果然是宁做太平犬，

　　　　　　　　　　　　　不愿在乱世过生涯。

　　　　　　　　　　　　　叫存善扶师母快把马跨，

郭霁青　　（白）　　　　　哦啊，忘记了！

郭英玉　　（白）　　　　　爸爸忘记了什么呀？

郭霁青　　（唱）　　　　　猛然间想起了爱用的琵琶。

郭英玉　　（白）　　　　　是吓，怎么把琵琶都忘了。

谢云屏　　（白）　　　　　琵琶在此吓。

　　　　　（唱）　　　　　将琴囊交公爹鞍边悬挂，

郭霁青　　（白）　　　　　好吓，难得你倒不曾忘记，咳，琵琶吓。

　　　　　（唱）　　　　　且叫你随伴我奔走风沙。

　　　　　　　　　　　　　趁天黑莫延迟一同上马，

郭霁青　　（白）　　　　　嗳呀！

　　　　　（唱）　　　　　长安城又冲起了一片红霞。

　　　　　（白）　　　　　走！

郭霁青　　（唱）　　　　　一家人马上心欢畅，

　　　　　　　　　　　　　真好比虎口内逃出群羊。

　　　　　　　　　　　　　随着人潮扶风往，

冯蔚青　　（白）　　　　　哪里走？

　　　　　（唱）　　　　　郭大哥为何走慌忙？

　　　　　（白）　　　　　大哥上哪里去？

郭霁青　　（白）　　　　　怎么你来？

冯蔚青　　（白）　　　　　我怎么能不来，上您府上去一看，一个人也不在。

郭霁青　　（白）　　　　　我们都走了啊。

冯蔚青　　（白）　　　　　大哥您走得了，小兄弟我可走不了，上面问我要人，叫我怎么回答？

郭霁青　　（白）　　　　　你说我病了哇。

冯蔚青　　（白）　　　　　我也老实当您病了，原来您还可以骑马，要走咱们一块儿走吧。

郭霁青　　（白）　　　　　欢迎得很。你我一块到扶风去。

冯蔚青　　（白）　　　　　不，我是说，您同我一块儿到洛阳去。

郭霁青　　（白）　　　　　到洛阳去？

冯蔚青　　（白）　　　　　是的，大燕皇帝有圣旨到来，要把现在长安的梨园子弟悉数送到洛阳。

郭霁青　　（白）　　　　　说我郭某不能奉陪吓。

冯蔚青　　（白）　　　　　郭大哥使不得的呀。

郭霁青　　（白）　　　　　你要逼我，我只有一死。

冯蔚青　　（白）　　　　　上面要活的郭霁青，不要死的郭霁青呐。

郭霁青　　（白）　　　　　你来看。我这一家人老老小小都在此处。你与我同门学艺，难道一点交情也不讲么？

冯蔚青　　（白）　　　　　因为讲交情，才三番两次请您，也叫他们千万不要侵犯你家里。你既不肯唱戏，于今又要逃走，这是大哥您太不懂交情了。

郭霁青　　（白）　　　　　不是我不懂交情，是我不肯做汉奸哪。

冯蔚青　　（白）　　　　　不再同您说多话了。今天您不留下点儿，反正是过不去的。

郭霁青　　（白）　　　　　留下些什么？敢真是要钱？

冯蔚青　　（白）　　　　　今天有钱也不成。你愿意替我们皇上唱戏留下人，不愿意替我们皇上唱戏留下脑袋。

郭霁青　　（白）　　　　　好，你把我的脑袋拿去。

冯蔚青　　（白）　　　　　且慢！

　　　　　　　　　　　　　郭大哥，念在我们同门之情，让您的家眷逃往扶风，只要郭大哥同我到洛阳走这一遭。

郭霁青　　（白）　　　　　我和他们约过，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冯蔚青　　（白）　　　　　郭大哥，同您好说没有一个完。

　　　　　　　　　　　　　来，将他捆了回去。

郭夫人　　（白）　　　　　贼子把我们都杀了吧！

郭夫人　　（白）　　　　　老爷！

郭霁青　　（白）　　　　　夫人快走，你们救得一个算一个，不要担心我了。

郭英发　　（唱）　　　　　深山大泽龙蛇走，

　　　　　（西皮流水板）　敌来我往斗智谋。

　　　　　　　　　　　　　单凭五百大刀手，

　　　　　　　　　　　　　杀得敌寇鬼神愁。

　　　　　　　　　　　　　弟兄们随我出敌后，

郭英发　　（白）　　　　　呀！

　　　　　（唱）　　　　　只见贼兵在山头。

　　　　　（白）　　　　　那旁来了一哨贼兵，必有贼首出关，众弟兄埋伏下。

众兵士　　（同白）　　　　得令。

冯蔚青　　（唱）　　　　　离了长安日夜行，

贼将　　　（唱）　　　　　不过华山心不宁。

　　　　　（白）　　　　　冯先生点点你的人数可有缺少？

冯蔚青　　（白）　　　　　并无缺少。

贼将　　　（白）　　　　　来此华阴地面，常有匪寇出没，扰乱我军，须要小心了。

冯蔚青　　（白）　　　　　我军如此精壮怕他何来？

贼将　　　（白）　　　　　此寇非比寻常，自称复国军，扬言在外，专杀我等和通敌汉奸！

冯蔚青　　（白）　　　　　嗳呀，为何不将他们斩尽杀绝？

贼将　　　（白）　　　　　他们有时是兵，有时是老百姓，况且山深林密，一时如何斩尽杀绝，平日大军过此，他们尚且不惧，何况我等区区数百人马？

冯蔚青　　（白）　　　　　如此我们赶快赶路啊。

贼将　　　（白）　　　　　天色已晚，赶路更是危险。

冯蔚青　　（白）　　　　　这，这就不该来了。

冯蔚青　　（白）　　　　　郭大哥对不起让我捆一捆。

郭霁青　　（白）　　　　　怎么又要捆呢？

冯蔚青　　（白）　　　　　我把你捆在树上，少时匪贼来了，你可不要逃走啊。

郭霁青　　（白）　　　　　匪贼来了，你们逃不逃呀。

冯蔚青　　（白）　　　　　我么，我是要逃得呀。

郭霁青　　（白）　　　　　我和你们一起逃好不好？

冯蔚青　　（白）　　　　　不，有你在身边，我又要顾你，又要顾自己，就跑不快了，等匪贼走了之后再来解你，也就是了。

郭霁青　　（白）　　　　　倘若他们将我杀了呢？

冯蔚青　　（白）　　　　　杀了也就杀了，那、那、那你不要怨我，怨你的命吧。

郭霁青　　（白）　　　　　你不是说安禄山要活的郭霁青，不要死的郭霁青么？

冯蔚青　　（白）　　　　　咳！事到如今，还管他什么死的活的，你乖乖的给我捆上吧。这琵琶在你背上，捆起来不好受，给你背下来，这就算我们师兄弟情谊一场吧。

郭霁青　　（白）　　　　　这琵琶么？它跟了我二十余年，不曾负我，它比那些忘恩负义卖友求荣之辈要好得多。你若还要同门的情谊就让我死也和它死在一道吧。

冯蔚青　　（白）　　　　　好吧。这是你自己情愿的啊。

郭霁青　　（白）　　　　　嗳哟！冯蔚青你这出卖梨园的贼！我若不死定要食你之肉，剥你之皮，喝你之血，方消我心头之恨！

冯蔚青　　（白）　　　　　大哥，怎么你还骂人。

　　　　　　　　　　　　　来塞住他的嘴！

贼将　　　（白）　　　　　匪贼来了。

郭英发　　（内白）　　　　贼子休走，大唐复国军在此。

贼将　　　（白）　　　　　杀！

兵士甲　　（白）　　　　　将军，捉住贼将两名，金银四车。

郭英发　　（白）　　　　　带回营寨。

郭霁青　　（白）　　　　　啊，英发我儿！英发我儿！

郭霁青　　（白）　　　　　咳，我认错了。

郭霁青　　（白）　　　　　方才听得有人言语，声音甚似我儿英发，谁想是我精神恍惚，今晚虽未被乱兵所杀，只是枵腹雷鸣，寒风刺骨，荒山之中必多豺狼虎豹，纵不冻死饿死，也难逃野兽之口，我郭霁青也是一代艺人，想不到落得如此下场，好不凄惨人也。

　　　　　（唱）　　　　　山又高林又恶寒月在上，

　　　　　　　　　　　　　照见了屈死的尸骸俯伏在身旁。

　　　　　　　　　　　　　饥寒交迫且不讲，

　　　　　　　　　　　　　有道是：深山大泽必有那虎豹豺狼。

　　　　　　　　　　　　　郭霁青在梨园薄负时望，

　　　　　　　　　　　　　想不到今夜晚如此下场。

　　　　　　　　　　　　　反不如在长安把贼寇来抗，

　　　　　　　　　　　　　学一个雷海青凝碧池边骂名扬。

　　　　　　　　　　　　　老妻爱女不知何往，

　　　　　　　　　　　　　英发儿也不知战斗在哪厢？

　　　　　　　　　　　　　越思越想心中怅惘，

郭霁青　　（白）　　　　　嗳呀！

　　　　　（唱）　　　　　那一旁来了百兽王。

　　　　　　　　　　　　　闭目等死无他想！

郭霁青　　（白）　　　　　啊啊呀！

　　　　　（唱）　　　　　七魂悠悠出了腔。

樵夫　　　（唱）　　　　　太阳出来一丈高，

　　　　　　　　　　　　　长林百鸟闹嘈嘈。

　　　　　　　　　　　　　行人不识崎岖路，

　　　　　　　　　　　　　停步何妨问问樵。

　　　　　（白）　　　　　嗳呀，人家说昨晚复国军又在这里杀了许多贼兵，果然满地死尸，咳，谁不是父母所生，干嘛要替敌寇来杀自己人呢？

郭霁青　　（白）　　　　　樵哥救我！

樵夫　　　（白）　　　　　咦，只道都是死的，那旁树上还有一个活的。

郭霁青　　（白）　　　　　樵哥救我！

樵夫　　　（白）　　　　　怎么啦？不能动？

郭霁青　　（白）　　　　　樵哥救我！

樵夫　　　（白）　　　　　哦，还捆着。

郭霁青　　（白）　　　　　嗳呀！

郭霁青　　（白）　　　　　多谢樵哥救命之恩。

樵夫　　　（白）　　　　　别客气。你绑的工夫太久了，天气又冷，活动活动吧。你姓什么？

郭霁青　　（白）　　　　　我姓郭。

樵夫　　　（白）　　　　　郭子仪的郭？

郭霁青　　（白）　　　　　正是。

樵夫　　　（白）　　　　　你为何被人捆在这里呢？

郭霁青　　（白）　　　　　他们要我到洛阳去，我不肯去，他们用兵将我押解。路过此处，民兵来了，他们怕我趁机逃走，故而将我绑在树上。

樵夫　　　（白）　　　　　原来如此，瞧这是什么？把你背都压坏了。

郭霁青　　（白）　　　　　这是琵琶。

樵夫　　　（白）　　　　　枇杷？吃的？

郭霁青　　（白）　　　　　不是吃的，是弹的。

樵夫　　　（白）　　　　　哦，原来弹的琵琶。

郭霁青　　（白）　　　　　正是。

樵夫　　　（白）　　　　　谁的？

郭霁青　　（白）　　　　　这是我生平爱用的琵琶，它二十多年不曾离开我。

樵夫　　　（白）　　　　　怎么，您会弹琵琶？

郭霁青　　（白）　　　　　略知一二。

樵夫　　　（白）　　　　　巧了。我们家住了一位老先生，他也爱弹琵琶，你同我去看看他去。

郭霁青　　（白）　　　　　他姓什么？这里是什么所在？

樵夫　　　（白）　　　　　他姓江，这里是华阴地面。

郭霁青　　（白）　　　　　那位老先生，他是大唐的？还是大燕的呢？

樵夫　　　（白）　　　　　自然是大唐的。

郭霁青　　（白）　　　　　既是大唐的，怎么能任职在这样的地方呢？

樵夫　　　（白）　　　　　你真是少见多怪，安禄山不过在大路上走着，路两边都是大唐的。

郭霁青　　（白）　　　　　如此樵哥带路。

　　　　　（唱）　　　　　乱世生死真无定，

　　　　　　　　　　　　　昨宵虎豹有余惊。

　　　　　　　　　　　　　樵哥带路深山进，

　　　　　　　　　　　　　琵琶随我访知音。

郭从龙　　（白）　　　　　郭大哥，就在此处。

郭英发　　（白）　　　　　为何不见我父？

兵士甲　　（白）　　　　　奇怪，为何不见？

郭英发　　（白）　　　　　带冯蔚青！

郭英发　　（白）　　　　　冯叔父，你说贼将将我爹爹绑在树上，为何不见呢？

冯蔚青　　（白）　　　　　想是黑夜交兵时被人杀了。

郭英发　　（白）　　　　　怎么尸首也不见呢？

兵士乙　　（白）　　　　　这一带虎豹甚多，莫非——

冯蔚青　　（白）　　　　　对哪，若不就是被虎豹吃了。

冯蔚青　　（白）　　　　　我的大哥，你死得好惨，你和大公子当面错过，你好苦的命！

郭英发　　（白）　　　　　咳，爹爹吓！

　　　　　（唱）　　　　　先只说大乱平从容奉养。

　　　　　　　　　　　　　又谁知将忠骨抛向虎狼。

　　　　　　　　　　　　　咬牙切齿恨贼将，

　　　　　（白）　　　　　来，将贼将绑了上来。

郭英发　　（白）　　　　　贼子！

　　　　　（唱）　　　　　你真乃人面兽心肠。

　　　　　　　　　　　　　我爹爹与你何仇怨，

　　　　　　　　　　　　　为何害他丧无常？

贼将　　　（白）　　　　　将军，那怪不得我，只怪——

郭英发　　（白）　　　　　呸！不怪你叫我怪哪个？

　　　　　　　　　　　　　来，斫了！

冯蔚青　　（白）　　　　　英发贤侄，替父报仇，真乃义孝英雄。

郭英发　　（白）　　　　　叔父今欲何往？

冯蔚青　　（白）　　　　　本想和你一道打仗，驱逐反寇，报效国家。怎奈家中还有七旬老母，无人侍奉。

郭英发　　（白）　　　　　听凭叔父。

　　　　　　　　　　　　　来，取白银十两，快马一骑，送冯叔父回转长安。

兵士丙　　（白）　　　　　是。

冯蔚青　　（白）　　　　　嗳呀，好险哪。不是我会说话，这买卖早没有了。

郭英发　　（白）　　　　　众兄弟，小弟愿在山上寻找我父尸骨——

兵士乙　　（白）　　　　　将军不要过悲，山中樵子甚多，莫非被人救了。

兵士丙　　（白）　　　　　瞧，这里还有绳子，莫非是绑你爸爸的。

郭英发　　（白）　　　　　如此用心打探。

兵士乙　　（白）　　　　　是。

郭英发　　（白）　　　　　咳，爹爹吓！

张先生　　（白）　　　　　妙啊！

郭霁青　　（白）　　　　　献丑了。

张先生　　（白）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山村之中得聆老先生妙技，真乃奇福也。

郭霁青　　（白）　　　　　张先生好说。乍离虎口，忽遇知音，使老朽感极落泪。

张先生　　（白）　　　　　你们大家说，郭老先生琵琶弹得好吗？

众农人　　（同白）　　　　好。

张先生　　（白）　　　　　怎么好法呢？

众农人　　（同白）　　　　我们听不出，只晓得好，好好。

渔人　　　（白）　　　　　好像在打鱼的时候摇着橹，唱着渔歌。

樵夫　　　（白）　　　　　好像在山里打柴，听到溪水在流，松风在响。

郭霁青　　（白）　　　　　诸位真乃子期再世。时才老朽弹的正是“渔樵乐”。

渔人　　　（白）　　　　　不过老先生，我们做渔樵的还有什么快乐？现在不比往年，以前是苛捐杂税层出不穷，于今是兵荒马乱，人民流离失所，还有什么“渔樵乐”啊。

农人丙　　（白）　　　　　不过听了这样好的琵琶，算没冤枉过这一辈子。

樵夫　　　（白）　　　　　我老了要告诉子孙，我是听过好琵琶的。

农人甲　　（白）　　　　　我也要告诉子孙我听过弹给皇上听的琵琶。

张先生　　（白）　　　　　是吓。郭老先生的琵琶，以前是专弹给皇帝听的。若不是安禄山造反，郭老先生怎么会逃到我们这山村里来？我们怎么会听到他的琵琶？

农人丁　　（白）　　　　　安禄山那杂种也想听郭老先生的琵琶？

张先生　　（白）　　　　　唔。可是老先生不愿意弹给他听，他才叫人把老先生捆到洛阳去的。

农人丁　　（白）　　　　　捆着去的，怎么弹的出好琵琶呢？

张先生　　（白）　　　　　是吓。这道理你们诸位晓得，安禄山却不晓得。

农人戊　　（白）　　　　　我们要把安禄山这杂种给赶出去。

农人丁　　（白）　　　　　不过安禄山赶走了，郭先生又得去伺候皇上，我们就听不见这样好的琵琶了。

郭霁青　　（白）　　　　　各位放心。郭某早已告老在家。于今不替安禄山弹琵琶，将来也不替皇上弹琵琶。

众农人　　（同白）　　　　那么您真不再弹了吗？那多可惜。

郭霁青　　（白）　　　　　我喜欢诸位，只要诸位爱听，郭某再来献丑。

众农人　　（同白）　　　　您真会再弹给我们听吗？我们不信。

郭霁青　　（白）　　　　　郭某有多大的胆，敢骗诸位父老。

众农人　　（同白）　　　　啊，那可太好了。这么说郭先生是我们的了。

农人乙　　（白）　　　　　我的福分比皇帝老子还要大。

农人丙　　（白）　　　　　郭先生今天上我们家吃饭。请张先生作陪。不许推辞，推辞就是看我们乡下人不起。

郭霁青　　（白）　　　　　诸位宠招老朽怎敢推辞？只是老朽一家逃往扶风，不幸中途冲散，不知我那妻子女儿儿媳生死如何，老朽怎能放心得下？意欲即日往扶风一带寻找我一家老小，因此不及相陪了。

农人甲　　（白）　　　　　这不要紧。要到扶风我们送你去。

郭霁青　　（白）　　　　　路远山遥，怎敢老动各位。只是我于今琵琶以外别无它物，承诸位不弃，只求略助盘川，就感激不尽了。

众农人　　（同白）　　　　这更好办，我们虽穷，大家凑一凑也差不多了。

农人甲　　（白）　　　　　我们都交到张先生那里得了。

张先生　　（白）　　　　　不用诸位费心，我这里代你们送了吧。

农人乙　　（白）　　　　　不，这是我们大家的意思。

农人丙　　（白）　　　　　还有一事，我们镇上今晚有一个庙会，是庆祝李大将军李光弼新近打胜仗的，到的人会很多，想请郭老先生去弹琵琶，让大家都见识见识，也想请张先生对大家说说话。不知道肯不肯去？

郭霁青　　（白）　　　　　如此盛会，焉有不去之理。

张先生　　（白）　　　　　郭老先生肯去，我自然奉陪。

农人甲　　（白）　　　　　他们有马车来接您们来了。您就可以从他们那儿动身到扶风去。

郭霁青　　（白）　　　　　哦，诸位，倘有追兵到来，不要说我来了。

众农人　　（同白）　　　　那是自然，谁说真话谁是王八蛋。

郭霁青　　（白）　　　　　告辞了。

　　　　　（唱）　　　　　说什么出外一时难，

　　　　　　　　　　　　　能得人心处处安。

　　　　　　　　　　　　　辞别列位把路赶，

郭霁青　　（白）　　　　　啊呀！忘了。

　　　　　（唱）　　　　　慌慌张张滚下马鞍。

农人甲　　（白）　　　　　老先生忘了什么？

郭霁青　　（白）　　　　　忘了琵琶呵。

农人甲　　（白）　　　　　琵琶已经在您背上啊。

郭霁青　　（白）　　　　　哦哦！

郭霁青　　（白）　　　　　在背上，在背上，我老糊涂了。

郭霁青　　（白）　　　　　列位吓！

　　　　　（唱）　　　　　这琵琶多年跟随老汉，

　　　　　　　　　　　　　不是知音我不肯弹。

众农人　　（同白）　　　　再见了。老先生，找到了家眷，早些回来啊。

郭霁青　　（白）　　　　　那是自然。

郭霁青　　（白）　　　　　请。

兵士甲　　（白）　　　　　喂，老乡，有一位姓郭的老人家身背琵琶儒雅打扮，来过这里吗？

农人甲　　（白）　　　　　不曾来过。

兵士甲　　（白）　　　　　真的不曾来过？

农人甲　　（白）　　　　　谁还骗你不成？

兵士甲　　（白）　　　　　这就奇怪了，他们说是到这里来了的。

农人甲　　（白）　　　　　不知道

兵士乙　　（白）　　　　　别是郭老太爷出关去了，赶上前去。

众农人　　（笑）　　　　　哈哈哈哈。

农人乙　　（白）　　　　　不，这两位不是敌人，是我们自己人，我有些认得。

农人甲　　（白）　　　　　追他们回来！

谢云屏　　（二黄原板）　　一家人逃出了咸阳古道，

　　　　　　　　　　　　　真乃是雪深哪识路低高。

　　　　　　　　　　　　　冯蔚青与公爹同门交好。

　　　　　　　　　　　　　苦苦地害忠良所为哪条？

　　　　　　　　　　　　　最可叹老公爹洛阳去了，

　　　　　　　　　　　　　英发夫为国忘家驱驰山野也不知相见在何朝？

　　　　　　　　　　　　　贤婆母过马嵬忽然病倒，

　　　　　　　　　　　　　年迈人怎禁得朔风如刀。

　　　　　　　　　　　　　急忙忙买药饵店门来到。

郭英玉　　（白）　　　　　嫂嫂回来了。

谢云屏　　（白）　　　　　回来了。

郭英玉　　（白）　　　　　哦，药已买来，待我煎吧。

谢云屏　　（白）　　　　　贤妹吓！

　　　　　（唱）　　　　　问贤妹婆母病可似昨宵？

郭英玉　　（白）　　　　　妈妈比昨天晚上好多了。

谢云屏　　（白）　　　　　这就好了。待我进去看看婆母。

李二姐　　（白）　　　　　唷，玉姐，你妈妈好些了吗？

郭英玉　　（白）　　　　　好是好些了。只是还不能起床。

李二姐　　（白）　　　　　那怎么办？我们今天可得走了。

郭英玉　　（白）　　　　　你们什么时候走呢？

李二姐　　（白）　　　　　这会儿就走啊。

郭英玉　　（白）　　　　　怎么这样性急？

李二姐　　（白）　　　　　我哥哥说幸亏敌人夺了长安之后，就志得意满，不作远图。安禄山在洛阳想坐皇帝，孙孝哲、安忠道这些人也只顾在长安抢东西，找女人，声色犬马，闹得乌烟瘴气的。要不然我们这儿隔长安这么近，早就呆不住了。于今听说孙孝哲命令安忠道去带领大军追赶皇上，敌人快来了，再不走吃的苦头就比在长安还要大了。

郭英玉　　（白）　　　　　嗳呀，这怎么办？我妈妈病得这样，马也不能骑了。

李二姐　　（白）　　　　　这事真难办。我哥哥什么都预备好了。要不，我们在头里等候你们把。你们千万快点动身。若不然就来不及了。

李二姐　　（白）　　　　　哦，你们那位刘先生呢？

郭英玉　　（白）　　　　　他也是出去打听去了，没有回来。

李二姐　　（白）　　　　　你看他怎么样？玉姐？

郭英玉　　（白）　　　　　你知道他是我爸爸的徒弟，我爸爸很相信他。这一路上倒也很亏他。我妈在路上病了，他背着我妈走了好些路。要不是有他招扶，我妈妈恐怕早不成了。不过，你也知道，他原先是——

郭英玉　　（白）　　　　　爱过我嫂嫂的。我们总有一些不便。

李二姐　　（白）　　　　　这我知道。不过你们得当心，人家问他，你们是他的什么人。他对人家说：一位是他的家眷，一位是他的小姨子，老的是他的岳母。

郭英玉　　（白）　　　　　竟有这样的事？

李二姐　　（白）　　　　　这事你们暂时摆在心里。我知道你们现在也少不了他。

郭英玉　　（白）　　　　　咳，真是气死人！我干嘛是个女孩子？爸爸哥哥都不在这儿，又碰上这样的时候。

李二姐　　（白）　　　　　玉姐别难过。我们女孩子只要心里有见识也不会吃亏的。去看老伯母去。

刘存善　　（白）　　　　　玉妹你在熬药？

郭英玉　　（白）　　　　　谁是你的玉妹？

刘存善　　（白）　　　　　你瞧，她就是这个脾气。

军官　　　（白）　　　　　你这位令姨可爱的很。

郭英玉　　（白）　　　　　刘师兄！

郭英玉　　（白）　　　　　她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

刘存善　　（白）　　　　　跟你们介绍，这位是朱老爷。

军官　　　（白）　　　　　这就是贤嫂么，一路上辛苦了。

军官　　　（白）　　　　　嗳呀，刘兄！你真好福气。好嘛，有什么事告诉我，要车要马我无不帮忙，再见。

刘存善　　（白）　　　　　再见。一切拜托。

军官　　　（白）　　　　　都在我身上。

郭英玉　　（白）　　　　　刘师兄，你这是怎么说的？你反了？

刘存善　　（白）　　　　　咦，怎么反了？

郭英玉　　（白）　　　　　你还没有反？你在外边对人说我嫂子是你太太，我是你小姨，我妈妈是你丈母娘。可有这话？

刘存善　　（白）　　　　　没有没有啊。

郭英玉　　（白）　　　　　没有？我原想你也不致荒唐至此。方才你居然当着人家叫我“玉妹”，那位姓朱的居然对我嫂子说：“这就是嫂夫人吗？”可知道人家的话不是冤枉你的。你竟敢这样无礼。你当我姑嫂是好欺负的吗？你忘了我爸爸对你的恩吗？你不怕我哥哥回来跟你说话吗？好了。我们一家人情愿冻死饿死给贼人杀死，也不要你招扶了。你去吧，去！

刘存善　　（白）　　　　　唷！大小姐，生这么大的气干什么？

郭英玉　　（白）　　　　　不要花言巧语，出去！

刘存善　　（白）　　　　　出去就出去吧。不过我和您府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话总得说清楚。

郭英玉　　（白）　　　　　这还不清楚吗？还有什么说的？

谢云屏　　（白）　　　　　贤妹，你听他说些什么吧。

郭英玉　　（白）　　　　　你说！

刘存善　　（白）　　　　　我说你们都是一碗饭长大的小姐、少奶奶，全不知道出门逃难的苦处。我受师父十年的教育，难道在这时候来乘人之危恩将仇报不成？可是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有时候就不能不通权达变，彼此受些委屈。比方我们这四个人一道在这儿逃难算个什么关系呢？

郭英玉　　（白）　　　　　关系不是很明白吗？我妈妈是你师娘，我是你师妹，她是你大嫂。

刘存善　　（白）　　　　　不错。可是人家要问我师父是谁呢？

郭英玉　　（白）　　　　　你师父是梨园供奉郭霁青，雷海青的师哥，这还辱没了你吗？

刘存善　　（白）　　　　　一点不错。正因为我师父做过梨园供奉，又是雷海青的师哥，人家就得问：“雷海青在凝璧池骂贼而死，你师父可曾死啊？”

郭英玉　　（白）　　　　　不曾死。

刘存善　　（白）　　　　　可曾替贼寇演戏？

郭英玉　　（白）　　　　　只去过一次。

刘存善　　（白）　　　　　于今哪里去了。

郭英玉　　（白）　　　　　洛阳去了。

刘存善　　（白）　　　　　却又来！

郭英玉　　（白）　　　　　可是我爸爸替孙孝哲演戏，和去到洛阳都不是自己愿意的，是冯蔚青那贼子逼他去的。

刘存善　　（白）　　　　　小姐，这样的时候人家哪里分辨得那么仔细。况且外面纷纷传言，我家师父于今在洛阳演戏，又弹奏大套琵琶，安禄山十分高兴赏赐无算。

郭英玉　　（白）　　　　　哪有此事！

刘存善　　（白）　　　　　可是人家都这么说，千里迢迢有什么法子证明他确无此事呢？因此嘴坏的人就说：“郭霁青当年受皇上厚恩”，又与雷海青同门学艺，于今竟敢背主卖友，厚颜无耻，替安禄山唱戏。因此我提起师父的名字，人家都摇头，不肯帮咱们的。没有法子，我只好撒谎。这里又是大唐所管，官府怕敌人混进来，盘查甚紧，我不那么说，叫我怎么说？

郭英玉　　（白）　　　　　真是此事？

刘存善　　（白）　　　　　谁还编些词儿骗你们？

郭英玉　　（哭）　　　　　喂呀！

郭英玉　　（白）　　　　　即使这样你要回答他们什么不好说的，怎么偏说我嫂子是你太太，我是你小姨子呢？我爸爸几次拒绝替敌人表演，这次举家逃难，行到长安城外被奸人半途绑得去了，谁人不知，有什么说不得。况且你是我爸爸大弟子，为何不替他辩解？如今你鬼鬼祟祟，遮遮掩掩，岂不反被别人怀疑我爸爸真做了汉奸了？我看你分明别有用心。向趁在患难之中，欺负我们姑娘。我们不要你招扶了，你出去！

刘存善　　（白）　　　　　好，大小姐，信不信在你，我出去就是。你们可别后悔。

郭英玉　　（白）　　　　　出去！

刘存善　　（白）　　　　　是是。

谢云屏　　（白）　　　　　贤妹这般时候还须忍耐才是。

郭英玉　　（白）　　　　　怎么？忍耐？这不能忍？嫂子你竟说这话，你愿意做他太太吗？

谢云屏　　（白）　　　　　咳，贤妹吓！

　　　　　（唱）　　　　　贤妹说话欠思忖，

　　　　　　　　　　　　　为嫂的岂是那无义之人。

　　　　　　　　　　　　　念在婆母她身染重病，

　　　　　　　　　　　　　无男子在身旁怎好登程？

郭英玉　　（白）　　　　　不要他，让我来背我妈。

谢云屏　　（白）　　　　　贤妹你背不动的。

郭英玉　　（哭）　　　　　喂呀！

　　　　　（唱）　　　　　都只为老娘亲年纪衰迈，

　　　　　　　　　　　　　流离中染重病寸步难挨。

　　　　　　　　　　　　　我爸爸与大哥又都不在，

　　　　　　　　　　　　　自难我女儿身无计安排。

郭英玉　　（白）　　　　　你回来干什么？

刘存善　　（白）　　　　　我回来帮助你们的。

郭英玉　　（白）　　　　　谢谢你，不要你帮助，你这骗子！

刘存善　　（白）　　　　　骗子，大小姐，我这骗子不回来，你们是走不动的。

郭英玉　　（白）　　　　　不要你费心，我们会雇人抬我妈妈的。

刘存善　　（白）　　　　　雇人抬，得给钱的。

郭英玉　　（白）　　　　　我们有钱。

刘存善　　（白）　　　　　你们钱在哪儿？

郭英玉　　（白）　　　　　在——

刘存善　　（白）　　　　　在这儿。你忘了，小姐。我若是骗子，我拐了这一点钱，足够舒舒服服地过几年，还可以娶一房漂亮媳妇。

郭英玉　　（白）　　　　　还给我！

刘存善　　（白）　　　　　还给你？这钱是我师父郑重地托付给我的。我要还，得还给我师父。

郭英玉　　（白）　　　　　你欺负我们！

刘存善　　（白）　　　　　这不很明白吗？我若欺负你们，我就一去不回了。

郭英玉　　（白）　　　　　好，钱你也拿去吧，我们有办法的。

刘存善　　（白）　　　　　请问你有什么八法，大小姐？敌人就要来了，你去慢慢的想办法去？

郭英玉　　（白）　　　　　没有办法，我们就死去也不要你招扶。滚出去！

郭夫人　　（白）　　　　　玉儿不要如此，就与刘大哥拜为异姓兄妹，刘大哥也好招扶为娘。

郭夫人　　（白）　　　　　你不听为娘言语么？

刘存善　　（白）　　　　　我看还是我拜师娘为义母吧，这样什么都解决了。

郭夫人　　（白）　　　　　就依我儿。

刘存善　　（白）　　　　　母亲请上，受孩儿一拜。

郭夫人　　（白）　　　　　生受我儿，见过妹子。

刘存善　　（白）　　　　　妹子，愚兄有礼了。

郭夫人　　（白）　　　　　见过大嫂。

刘存善　　（白）　　　　　嫂嫂，小弟有礼了。

谢云屏　　（白）　　　　　还礼。

郭夫人　　（白）　　　　　于今便是一家人，一路之上必须要和和气气不可吵闹。

刘存善　　（白）　　　　　是。

郭夫人　　（白）　　　　　方才李姑娘言过，敌兵就要来到了，为娘虽是病重，还可挣扎，速速预备起程吧。

刘存善　　（白）　　　　　孩儿遵命。母亲有病不能骑马，已雇好一乘暖轿。

郭夫人　　（白）　　　　　那就好了。外面为何人马嘶闹？

刘存善　　（白）　　　　　风声紧急，逃难的都预备走了。

郭夫人　　（白）　　　　　既然如此，我们也即刻登程。

刘存善　　（白）　　　　　嫂嫂，妹子，速速收拾行李。我要去预备轿马去了。

郭英玉　　（白）　　　　　妈，您怎么反认他做干儿子？

郭夫人　　（白）　　　　　为娘不得存善招扶怎能到此？有道是：“明知不是伴，事急切相随。”儿吓。

　　　　　（唱）　　　　　一路上尽都是风波阻险，

　　　　　　　　　　　　　也亏得刘存善他竭力周全。

　　　　　　　　　　　　　但愿得贼兵退一家重见，

　　　　　　　　　　　　　那时节烧宝香答谢苍天。

郭英玉　　（白）　　　　　娘吓！

　　　　　（唱）　　　　　也非是儿英玉见识短浅，

　　　　　　　　　　　　　皆因是刘存善心辣口甜。

　　　　　　　　　　　　　一路上与嫂嫂朝夕相见，

　　　　　　　　　　　　　怕只怕破哥哥美满的因缘。

　　　　　（白）　　　　　嗳呀，药熬好了，妈妈用药吧。

郭英玉　　（唱）　　　　　但愿得服此药福躬清健，

　　　　　　　　　　　　　一路上母女们也好忍受熬煎。

郭夫人　　（白）　　　　　一路上小心就是。

骡夫甲　　（白）　　　　　喂，请问这里有姓郭的吗？

郭夫人　　（白）　　　　　有，有，你们是哪里来的？

骡夫甲　　（白）　　　　　我们是赶骡轿的。你们家刘大爷要我先赶这骡轿来接大少奶奶和大小姐先走，他另外找一乘骡轿来接老太太。

郭英玉　　（白）　　　　　不，我们要一块儿走的。

骡夫乙　　（白）　　　　　我们骡轿小，一车只能坐两位，你们又有行李，如今外面风声紧的很，敌人隔这里只有十来里了，大少奶奶大小姐先走吧。

郭英玉　　（白）　　　　　我们要一块儿走的。

骡夫甲　　（白）　　　　　刘大爷的骡车就来的。

郭英玉　　（白）　　　　　等他的车子来一道走。

骡夫甲　　（白）　　　　　可是我们不能等。倘使你们现在不能走，就另找一部吧。

骡夫乙　　（白）　　　　　我看你们别耽搁了吧，回头也没车雇。

郭夫人　　（白）　　　　　既然这样，这不比往常，云儿、玉儿你们先走吧。我同你刘大哥随后就到。

谢云屏　　（白）　　　　　如此媳妇与玉妹先行一步。

郭英玉　　（白）　　　　　我们在哪儿等母亲呢？

骡夫甲　　（白）　　　　　约好在前面双桃镇歇夜。

郭英玉　　（白）　　　　　女儿与嫂嫂先走了，妈妈保重。

郭夫人　　（白）　　　　　痴丫头，晚上就要见面，说出“保重”的话来。

郭英玉　　（白）　　　　　不不不对，女儿不走了。

骡夫甲　　（白）　　　　　你们现在不走，我们也不等了。

骡夫乙　　（白）　　　　　我们也要逃难去，以后找车子可更难了。

郭英玉　　（白）　　　　　慢着，我们去。

骡夫甲　　（白）　　　　　行李交我们先拿上吧。

郭英玉　　（白）　　　　　女儿与嫂嫂在双桃镇等候母亲。

郭夫人　　（白）　　　　　一路小心。

谢云屏　　（白）　　　　　是。

郭英玉　　（唱）　　　　　辞别高堂上车行，

郭英玉　　（白）　　　　　妈妈快来吧。

郭夫人　　（唱）　　　　　真乃是不伤心处也伤心。

　　　　　　　　　　　　　一家人在路上相依如命，

　　　　　　　　　　　　　怎舍得骨肉间片刻离分？

　　　　　　　　　　　　　巴不得就飞到双桃小镇，

　　　　　　　　　　　　　再与我儿女们细诉衷情。

　　　　　　　　　　　　　存善儿为什么害我久等？

郭夫人　　（白）　　　　　咦！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吓。再不回来他们走远了，如何赶得上呢？

郭夫人　　（白）　　　　　嗳呀，天哪！

　　　　　（唱）　　　　　怕只怕又有了不测的风云。

刘存善　　（白）　　　　　妈妈！车轿预备好了！就请登程。

郭夫人　　（白）　　　　　为娘等了你许多时候不见回来，只怕赶不上他们了。

刘存善　　（白）　　　　　嫂嫂与玉妹呢？

郭夫人　　（白）　　　　　嗄！你不是叫他们两人坐骡车先走的么？

刘存善　　（白）　　　　　两乘轿车现在外面，我何曾叫他们先走啊？

郭夫人　　（白）　　　　　嗳呀，不好了。方才两个车夫到此问姓郭的人家，说是你叫他们来接大少奶奶与大小姐的。她们已经走了许久了。

刘存善　　（白）　　　　　哪有此事！那车夫可曾说往哪里去了？

郭夫人　　（白）　　　　　临行之时，一个车夫说：“今晚可在双桃镇过夜。”

刘存善　　（白）　　　　　那是回长安的小路，完了！她们被人家拐走了。

郭夫人　　（白）　　　　　你在怎讲？

刘存善　　（白）　　　　　拐走了。

郭夫人　　（白）　　　　　嗳呀！

刘存善　　（白）　　　　　妈！

安忠道　　（唱）　　　　　大军昨日出西京，

　　　　　　　　　　　　　追赶明皇走一程。

　　　　　（白）　　　　　俺、征西将军安忠道。奉了孙将军将令，追赶明皇，出了咸阳城，经过马嵬坡，好个杨贵妃，可惜死在佛寺了。

朱福　　　（白）　　　　　美人到。

安忠道　　（白）　　　　　哪里来的美人？

朱福　　　（白）　　　　　小人朱福，从难民中物色得两名美丽女子，现在帐外。

安忠道　　（白）　　　　　带上来！

安忠道　　（白）　　　　　哈哈！果然是好女子，从了本帅，保你半生富贵。

郭英玉　　（白）　　　　　我们是长安良家女子，逃难西上，怎么被你们骗到此处来了？快快放我们回去。

安忠道　　（白）　　　　　大军西征，秋毫无犯，你们逃的什么难呢？

谢云屏　　（白）　　　　　说什么“秋毫无犯”，自贼兵破了潼关，一路上奸杀淫掳无所不为。长安人民恨不能食贼之肉。于今又抢掳难民，还说“秋毫无犯”么？

安忠道　　（白）　　　　　哈哈，却也难怪。只是今日来了，从是不从？

谢云屏　　（白）　　　　　今日来此，只有一死。

安忠道　　（白）　　　　　你呢？小美人。

安忠道　　（白）　　　　　好，这两个有胆量。带下去，好好劝解她们。若得回心转意，重重有赏。

朱福　　　（白）　　　　　是。

张成彦　　（白）　　　　　安将军，大军既定长安，就该收拾人心，力图大计。她们乃长安良家之女，不可委屈他们。

安忠道　　（白）　　　　　将军言之有理。

　　　　　　　　　　　　　朱福转来。

朱福　　　（白）　　　　　将军有何吩咐。

安忠道　　（白）　　　　　叫女人伺候她们，不许难为她们。

安忠道　　（白）　　　　　众将官，兵发扶风。

众兵卒　　（同白）　　　　兵发扶风。

难民甲　　（白）　　　　　嗳呀，老太太，您这怎么能逃哇？

郭夫人　　（白）　　　　　不，我要走。我恨这些领着外国人杀我们老百姓的强盗。

难民甲　　（白）　　　　　您这么大年纪，独自一个人？您家里还有人吗？

郭夫人　　（白）　　　　　咳，都散了，都散了。老头子被他们抓到洛阳去了。

难民甲　　（白）　　　　　儿子呢？有儿子吗？

郭夫人　　（白）　　　　　儿子打仗去了。

　　　　　（哭）　　　　　我的好儿子吓、

难民甲　　（白）　　　　　还有人吗？

郭夫人　　（白）　　　　　还有女儿，儿媳妇，我们一道逃难，不想昨天从旅店动身之时全给人家抢走了。如今就剩——就剩——就剩了我一个了。

难民甲　　（白）　　　　　老太太，照我看，您就别逃了吧，您这样能逃得了吗？

郭夫人　　（白）　　　　　不，逃一步是一步，逃不了也逃，我六十多了。我不是爱惜这条老命。但是先生，我得对得起我的老头子，他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哪。我要对得起我得好儿子，他正在和安禄山拼命。我还有我的女儿媳妇，虽然给人家抢走了，她们一定不会屈服的吓。

难民甲　　（白）　　　　　可是路这样远，越过去路也就越不好走。有道是：“蜀道之难，难如上青天。”您又没人招扶——

郭夫人　　（白）　　　　　先生，我逃到哪里，就算哪里。走不动就倒下来。虽然死在路上总算是大唐朝的鬼啊。

难民甲　　（白）　　　　　老太太您太好了。是哪儿人？姓什么？原先住在哪儿？说给我听。我愿意一路上招扶您，你看好是不好？

郭夫人　　（白）　　　　　先生听了！

　　　　　（西皮流水板）　先生说话多仁爱，

　　　　　　　　　　　　　不由得老身我珠泪满腮。

　　　　　　　　　　　　　家住在长安南关外，

　　　　　　　　　　　　　曲江池畔有寒斋。

　　　　　　　　　　　　　丈夫姓郭青字派，

　　　　　　　　　　　　　他是梨园第一牌，

　　　　　　　　　　　　　我儿英发把兵率，

　　　　　　　　　　　　　马上他能挽铁胎。

　　　　　　　　　　　　　禄山贼，犯了界，

　　　　　　　　　　　　　渔阳鼙鼓动地来。

　　　　　　　　　　　　　雷海青骂贼真壮快，

　　　　　　　　　　　　　我丈夫也晕倒在舞台。

　　　　　　　　　　　　　一家人逃出长安外，

　　　　　　　　　　　　　西上扶风避祸灾。

　　　　　　　　　　　　　冯蔚青求荣把友卖，

　　　　　　　　　　　　　害得我一家骨肉两分开，

　　　　　　　　　　　　　老身中途又把病害，

　　　　　　　　　　　　　兵荒马乱无计安排。

　　　　　　　　　　　　　女儿、儿媳被贼拐，

　　　　　　　　　　　　　杳无音信费疑猜。

　　　　　　　　　　　　　老身也顾不得年衰迈，

　　　　　　　　　　　　　我只得手拿拐杖，背肩行李，孤孤，单单，颠颠，仆仆，一步一步往前挨。

　　　　　　　　　　　　　逃到哪块算哪块，

　　　　　　　　　　　　　哪里死来哪里埋，就不与敌寇做奴才！

　　　　　　　　　　　　　若蒙先生将我携带，

　　　　　　　　　　　　　来生变犬马报高怀。

难民甲　　（白）　　　　　原来是郭老太太，多有失敬，你看敌寇来了，扶着您走吧。

郭夫人　　（白）　　　　　走吓。

郭霁青　　（内白）　　　　走啊！

郭霁青　　（唱）　　　　　田夫野老多情甚，

　　　　　　　　　　　　　赠我马匹与金银。

　　　　　　　　　　　　　逃过长安三日正，

　　　　　　　　　　　　　这匹马金银归了大兵。

　　　　　（白）　　　　　且住。我是逃出虎口，得遇江先生好意收留，又蒙众位农家赠我银两马匹，不想千辛万苦逃到大唐地界，银两马匹又被乱兵抢去，饿寒交迫，叫我怎样去寻找我那妻室孩儿？

郭霁青　　（白）　　　　　有了，且喜琵琶尚在身边，我还是问它要饭吃吧。这正是：

　　　　　（念）　　　　　吹箫卖剑寻常有，且向琵琶乞稻粱。

高等难民　（白）　　　　　咦，怎么大家都在逃难，你还有心弹琵琶呢？

郭霁青　　（白）　　　　　怎么大家都在逃难，你又有心听我的琵琶呢？

高等难民　（白）　　　　　哈哈，看起来我们都是有心人了。你弹得不错。

郭霁青　　（白）　　　　　你晓得我弹得不错？

高等难民　（白）　　　　　听得出。

郭霁青　　（白）　　　　　你知音？

高等难民　（白）　　　　　岂敢，略知一二。

郭霁青　　（白）　　　　　拿来。

高等难民　（白）　　　　　拿什么来？

郭霁青　　（白）　　　　　拿饭来呀。

高等难民　（白）　　　　　怎么你没有吃饭？

郭霁青　　（白）　　　　　银两马匹都被乱兵抢去，腹中饥饿，难以行走，我不弹琵琶叫我谈什么呢？

高等难民　（白）　　　　　这个容易。我袋中现有干粮，分些你吃。

郭霁青　　（白）　　　　　这就好了。

高等难民　（白）　　　　　你吃饱了？

郭霁青　　（白）　　　　　吃饱了。萍水相聚，何以为谢。

高等难民　（白）　　　　　不要谢，难得乱离之中忽逢高手。就请再弹一回吧。

郭霁青　　（白）　　　　　这个容易。

郭霁青　　（白）　　　　　好了，都来听，都来听。

郭霁青　　（白）　　　　　哦呀，弦断了，等一等。

敌兵甲　　（白）　　　　　你怎么不跑呢？老头儿？

郭霁青　　（白）　　　　　我跑不动了。

敌兵甲　　（白）　　　　　你不跑，我们怎么好追呢？

郭霁青　　（白）　　　　　那我不能负责。

敌兵甲　　（白）　　　　　这是什么？

郭霁青　　（白）　　　　　这是琵琶。

敌兵甲　　（白）　　　　　送给我。

郭霁青　　（白）　　　　　送给你？不，这是我的宝贝。

敌兵甲　　（白）　　　　　宝贝？

郭霁青　　（白）　　　　　宝贝。我逃难就靠了它。没有饭吃它给我饭，没有衣穿它给我衣裳，没有钱用它给我银两。没有脚力它给我马匹。

敌兵甲　　（白）　　　　　这样好的东西，给我。

郭霁青　　（白）　　　　　可是你拿去就没有用了。

敌兵甲　　（白）　　　　　不给我就杀了你。

郭霁青　　（白）　　　　　你杀了我，也不能给你。

敌兵甲　　（白）　　　　　给我！

郭霁青　　（白）　　　　　不成！

敌兵甲　　（白）　　　　　去你的吧。

郭霁青　　（白）　　　　　不成不成，还我的琵琶，还我的琵琶！

兵士甲　　（白）　　　　　老爷子，起来。嗳呀，满手是血，我给您扎好。

郭霁青　　（白）　　　　　你还我的琵琶。

兵士乙　　（白）　　　　　咦，我没有拿你的琵琶呀。

郭霁青　　（白）　　　　　我的琵琶被贼兵抢去了，你们也是贼兵，快替我找来。

兵士甲　　（白）　　　　　老爷子，实在对你说，我们不是贼兵。

兵士甲　　（白）　　　　　我们是义兵。

郭霁青　　（白）　　　　　你们是义兵？不要骗我。

兵士甲　　（白）　　　　　您请看。

郭霁青　　（白）　　　　　唔。对的。敌军在此，你们来此送死不成？

兵士甲　　（白）　　　　　我们奉了郭将军将令，追赶老先生直到此处。

郭霁青　　（白）　　　　　哪一位郭将军？

兵士乙　　（白）　　　　　郭英发将军。

郭霁青　　（白）　　　　　什么？郭英发？

兵士乙　　（白）　　　　　正是。

郭霁青　　（白）　　　　　他现在何处？

兵士乙　　（白）　　　　　现在华阴，那夜松林一战，郭将军也在那里。你们父子错过了。

郭霁青　　（白）　　　　　竟有此事！你们来此何干？

兵士甲　　（白）　　　　　接老先生父子相见。

郭霁青　　（白）　　　　　我儿既在华阴，我也放了心了。如今我正要寻找我那老妻和女儿、儿媳。你们可能帮我？

兵士甲　　（白）　　　　　我们正要顺便探听敌军虚实，就随老先生一同前去。

郭霁青　　（白）　　　　　如此走吓！

郭霁青　　（白）　　　　　我的琵琶呢？

郭霁青　　（白）　　　　　哦，我的琵琶丢了！

　　　　　（唱）　　　　　二十年与我朝夕相伴，

　　　　　　　　　　　　　尝遍了欢愉与苦酸。

　　　　　　　　　　　　　今日里相别它弦忽断，

　　　　　　　　　　　　　琵琶如此人何以堪？

安忠道　　（唱）　　　　　军中无事心不爽，

　　　　　　　　　　　　　且把朱富问端详。

众兵卒　　（同白）　　　　朱富走上。

朱富　　　（白）　　　　　将军有何吩咐？

安忠道　　（白）　　　　　命你劝说那两个女子怎么样了？

朱富　　　（白）　　　　　还是终日啼哭，不肯依从。只是小人已经打听出那个大的女子的出身了。

安忠道　　（白）　　　　　什么出身？

朱富　　　（白）　　　　　有认得她的，说她以前是长安教坊名妓，诸般歌舞，无所不晓。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

安忠道　　（白）　　　　　怎么？她弹得一手好琵琶？

朱富　　　（白）　　　　　正是。

安忠道　　（白）　　　　　我倒想起一件东西来了。前者，前哨官兵献来琵琶一面，说是长安旧家之物，我也看不出它的好处。何不拿来让这女子见识见识。

朱富　　　（白）　　　　　琵琶现在何处？

安忠道　　（白）　　　　　来，琵琶取来。

兵卒甲　　（白）　　　　　是。

安忠道　　（白）　　　　　交与那一女子。她若喜欢就送与她。让她弹弹，也好解闷。

朱富　　　（白）　　　　　是是。

安忠道　　（白）　　　　　这正是：

　　　　　（念）　　　　　空把琵琶归武士，且将红粉赠佳人。

谢云屏　　（唱）　　　　　实指望与婆母虎口脱险，

　　　　　　　　　　　　　却谁知平地里又起风波。

　　　　　　　　　　　　　任凭那无耻贼唇干舌破，

　　　　　　　　　　　　　谢云屏拼一死不负英哥。

刘嫂　　　（白）　　　　　谢小姐您怎么又只吃这一点点儿饭，这怎么成哩？

谢云屏　　（白）　　　　　我既入虎口，早拼一死。

刘嫂谢　　（白）　　　　　小姐别傻了。死是一件事，吃饭又是一件事吓。不吃饭怎么成呢？

刘嫂　　　（白）　　　　　您还不如您那位妹子开通，她话也能说，饭也吃得下。

刘嫂　　　（白）　　　　　她现在正跟张将军打得火热的。听说就要成亲哩。

谢云屏　　（白）　　　　　真有此事？

刘嫂　　　（白）　　　　　难道您还看不出吗？说起来张将军跟您那位妹妹，也真是天生一对，一个英雄，一个美人。

谢云屏　　（白）　　　　　叛国之辈算得什么英雄？

刘嫂　　　（白）　　　　　瞧，您又是诗云子曰来了。我劝您也开通点儿吧。

谢云屏　　（白）　　　　　无耻的贱人，还不下去！

刘嫂　　　（白）　　　　　是。

郭英玉　　（唱）　　　　　这也是时运至奇缘天降，

　　　　　　　　　　　　　想不到在虎口得遇张郎。

　　　　　　　　　　　　　但愿得一切事都如愿想，

　　　　　　　　　　　　　那时节也叫我气吐眉扬。

郭英玉　　（白）　　　　　嫂子，吃过饭了吗？

郭英玉　　（白）　　　　　嫂子怎么不答应我？不高兴吗？

郭英玉　　（白）　　　　　高兴高兴吧，嫂子喂，嫂子喂！

谢云屏　　（白）　　　　　公婆流离道路之间，不知生死如何，你我二人身在虎口，不知明日，教为嫂怎样的高兴的起来呢？

郭英玉　　（白）　　　　　就这样大家商量商量不成了么。以前嫂嫂凡事同我商量，于今见了我就不说话。我看嫂嫂您简直变了。

谢云屏　　（白）　　　　　为嫂倒不曾变，我看妹子当真变了。有道是：“长嫂为母。”你同那张将军之事为何不同为嫂商量呢？

郭英玉　　（白）　　　　　这个？

谢云屏　　（白）　　　　　玉妹吓！

　　　　　（唱）　　　　　玉妹作事欠思量，

　　　　　　　　　　　　　为何虎口恋张郎。

　　　　　　　　　　　　　国恨家仇全不想，

　　　　　　　　　　　　　你有何面目见爹娘！

郭英玉　　（白）　　　　　嫂子吓。

　　　　　（唱）　　　　　张郎本是英雄将，

　　　　　　　　　　　　　杨国忠将他贬范阳。

　　　　　　　　　　　　　愚妹作事虽莽撞，

　　　　　　　　　　　　　这一段姻缘我自主张。

谢云屏　　（唱）　　　　　说什么张某英雄将，

　　　　　　　　　　　　　卖国求荣似豺狼。

　　　　　　　　　　　　　贤妹平日有思想，

　　　　　　　　　　　　　为什么今日错了主张？

郭英玉　　（唱）　　　　　有道是奇人不可貌相，

　　　　　　　　　　　　　海水焉能用斗量。

　　　　　　　　　　　　　张郎若是——

郭英玉　　（唱）　　　　　卖国党，

　　　　　　　　　　　　　妹愿将双眼赌一场。

郭英玉　　（唱）　　　　　嫂嫂恩情真无两。

　　　　　（白）　　　　　嫂嫂，您说我衣裳太薄了吗？

谢云屏　　（白）　　　　　是吓。

刘嫂　　　（白）　　　　　郭小姐，张将军又在请你哩。你们真是一刻儿工夫也离不开了。

郭英玉　　（白）　　　　　嫂嫂吓！

　　　　　（唱）　　　　　愚妹回来添衣裳。

刘嫂　　　（白）　　　　　真是谢小姐，于今天气凉了，您也该多穿点衣裳，别冻坏了身子才是吓。

谢云屏　　（白）　　　　　冻死事小，失节事大。

刘嫂谢　　（白）　　　　　小姐，真是您老这样会闷出病来的。干嘛不想法子解解闷哩。

谢云屏　　（白）　　　　　我不闷，我心里安静得很。除非他们放我出去，否则只求一死。

刘嫂　　　（白）　　　　　您又来了。谢小姐，您那天不是说您会弹琵琶吗，干嘛不弹弹给我们听了呢？

谢云屏　　（白）　　　　　不弹了。身在虎口，哪来那样的闲？

刘嫂　　　（白）　　　　　原是说解解闷哪。

谢云屏　　（白）　　　　　况且这样的地方也无有合用的琵琶啊。

刘嫂　　　（白）　　　　　倘使有呢？

谢云屏　　（白）　　　　　若有合用的琵琶么，不妨试试。

刘嫂　　　（白）　　　　　谢小姐，您看这个琵琶合用不合用？

谢云屏　　（白）　　　　　看不出这样的地方，倒有这样精致的琵琶。

谢云屏　　（白）　　　　　嗄！

谢云屏　　（白）　　　　　这琵琶哪里来的？

刘嫂　　　（白）　　　　　怎么了？合用吗？据说这是长安旧家的宝物，他们从难民身上捡来的。

谢云屏　　（白）　　　　　果然还有血迹。

刘嫂　　　（白）　　　　　这儿还有字，您看看是什么字？

谢云屏　　（白）　　　　　“开元十七年四月谷旦，霁青宝用。”天哪。

刘嫂　　　（白）　　　　　怎么了，谢小姐，您认识这琵琶吗？

谢云屏　　（白）　　　　　刘妈，烦你快去请郭小姐回来。

刘嫂　　　（白）　　　　　琵琶呢？

谢云屏　　（白）　　　　　放在此处。

刘嫂　　　（白）　　　　　咦，这是怎么回事？八成是她家的东西。

谢云屏　　（白）　　　　　“霁青宝用，开元十七年四月谷旦。”

谢云屏　　（白）　　　　　“开元十七年四月谷旦霁青宝用。”

　　　　　（哭）　　　　　嗳呀，苦命的公爹吓！

　　　　　（唱）　　　　　见琵琶不由人悲声大放，

　　　　　　　　　　　　　看起来老公爹未来洛阳。

　　　　　　　　　　　　　必然是在中途逃出罗网，

　　　　　　　　　　　　　却为何又被害琴在人亡？

　　　　　　　　　　　　　留几点血痕琵琶颈上，

　　　　　　　　　　　　　怎不教儿女们痛断肝肠。

　　　　　　　　　　　　　也不知哪里死哪里埋葬？

　　　　　（叫头）　　　　喂呀，老公爹吓！

郭英玉　　（白）　　　　　嫂子，怎么了？你看见了爹爹的琵琶？

郭英玉　　（白）　　　　　“开元十七年四月谷旦，霁青宝用。”嗳呀！

张成彦　　（念）　　　　　也算男儿得意时，征西车马羽书驰。腰中空有昆吾剑，

　　　　　（白）　　　　　咳！

　　　　　（念）　　　　　不杀胡儿杀汉儿。

　　　　　（白）　　　　　俺张成彦，原是京营军官，只因恶了杨国忠，被那贼将我远谪范阳。安禄山起兵俺随军西征。杨国忠兄妹，马嵬一死，稍吐我胸冤气。只是俺虽与杨国忠有隙，却与祖国无仇。贼兵入关到处烧杀淫掳，屈谏不听。自入长安，将帅们只顾声色犬马全无远志，看将起来，岂是长久之局面？前者，安忠道从乱军之中掳得郭家姑嫂。是我多方保护尚未相犯。我看那郭小姐十分才智，也曾对她吐露我的忠曲。于今长安附近民军纷起，威胁西征后路，安忠道命我回军镇压，不免与郭小姐商议就便带她同去。

　　　　　　　　　　　　　来！

军士　　　（白）　　　　　在。

张成彦　　（白）　　　　　去请郭小姐。

军士　　　（白）　　　　　是。

郭英玉　　（哭）　　　　　喂呀。

张成彦　　（白）　　　　　郭小姐为何这样打扮？

郭英玉　　（白）　　　　　将军哪！

　　　　　（西皮流水板）　将军有所不知情，

　　　　　　　　　　　　　英玉已是孤女身。

　　　　　　　　　　　　　时才刘嫂奉主命，

　　　　　　　　　　　　　送来琵琶慰旅情。

　　　　　　　　　　　　　这琵琶乃是我家物，

　　　　　　　　　　　　　上有爹爹手迹存。

　　　　　　　　　　　　　必然是爹爹遭不幸，

　　　　　　　　　　　　　只见那琴颈上斑斑点点尽都是鲜血痕。

　　　　　　　　　　　　　实指望晨昏重定省，

　　　　　　　　　　　　　琴在人亡好伤心。

　　　　　　　　　　　　　这才是英玉终天恨，

　　　　　　　　　　　　　因此上换了这缟素的衣裙哪。

张成彦　　（唱）　　　　　听一言来心不忍，

　　　　　　　　　　　　　这乱离苦了白发的人。

　　　　　　　　　　　　　忙将红袍换素净，

郭英玉　　（白）　　　　　嗳呀，将军为何如此？

张成彦　　（白）　　　　　英玉啊！

　　　　　（唱）　　　　　俺张成彦也有半子情。

郭英玉　　（哭）　　　　　喂呀。

张成彦　　（白）　　　　　英玉。

　　　　　（唱）　　　　　时才军中得一令，

　　　　　　　　　　　　　关内纷纷起义兵。

　　　　　　　　　　　　　此事惊动了安忠道，

　　　　　　　　　　　　　要我成彦罢西征。

　　　　　　　　　　　　　不知小姐肯不肯，

　　　　　　　　　　　　　与我同转长安城？

郭英玉　　（唱）　　　　　长安城本是我生长地，

　　　　　　　　　　　　　谁不愿回转自家门。

　　　　　　　　　　　　　望求将军施恻隐，

　　　　　　　　　　　　　救出我嫂嫂一路行。

张成彦　　（唱）　　　　　我也曾数次向安贼请命，

　　　　　　　　　　　　　怎奈他执意爱云屏。

郭英玉　　（唱）　　　　　我与你回京不要紧，

　　　　　　　　　　　　　留下了嫂嫂我不放心。

张成彦　　（白）　　　　　也罢。

　　　　　（唱）　　　　　你快去对你嫂嫂论，

　　　　　　　　　　　　　即刻随俺转帝京。

郭英玉　　（白）　　　　　这就好了。

　　　　　（唱）　　　　　急忙忙我去把嫂嫂请，

张成彦　　（唱）　　　　　等候这一双落难的人。

　　　　　　　　　　　　　千金担子我挑定，

　　　　　　　　　　　　　准备与安贼把命拼。

　　　　　　　　　　　　　人来与爷备鞍蹬。

军士　　　（白）　　　　　启禀家爷：备几匹马呢？

张成彦　　（白）　　　　　快马三匹。

军士　　　（白）　　　　　是。

张成彦　　（白）　　　　　呀！

　　　　　（唱）　　　　　英玉为何默无声？

　　　　　（白）　　　　　嫂嫂呢？

郭英玉　　（白）　　　　　她不去了。

张成彦　　（白）　　　　　为何不去？莫非她爱上安忠道么？

郭英玉　　（白）　　　　　将军哪！

郭英玉　　（唱）　　　　　也非是嫂嫂心不定，

　　　　　　　　　　　　　她依旧心如铁石贞。

　　　　　　　　　　　　　只因她对你不相信，

　　　　　　　　　　　　　说英玉做事不老成。

张成彦　　（白）　　　　　我不可信，难道安忠道那贼却可信么？

郭英玉　　（白）　　　　　不是这样说，将军哪。

　　　　　（唱）　　　　　她说胡寇心肠恨，

　　　　　　　　　　　　　哪有真心对我们。

　　　　　　　　　　　　　早拼一死不把贼顺，

　　　　　　　　　　　　　又何必忍辱含羞转帝京？

张成彦　　（白）　　　　　既然如此，小姐你呢？

郭英玉　　（白）　　　　　我么？我是随定了你的了。

张成彦　　（白）　　　　　你不怕我骗你么？

郭英玉　　（白）　　　　　我相信将军是有骨性，决不负我负国！

张成彦　　（白）　　　　　多谢小姐！

　　　　　（唱）　　　　　多谢小姐情殷恳，

　　　　　（白）　　　　　回到长安再想别法，搭救你嫂嫂不宜迟，就请小姐上马。

张成彦　　（唱）　　　　　好似双侠走风尘。

　　　　　（白）　　　　　小姐。

　　　　　（唱）　　　　　有道是路遥知马骏，

郭英玉　　（白）　　　　　将军哪！

　　　　　（唱）　　　　　但愿得事久见人心。

张成彦　　（白）　　　　　好一个事久见人心。

张成彦　　（白）　　　　　小姐请！

郭英玉　　（白）　　　　　将军请！

刘存善　　（白）　　　　　俺、刘存善。自从那日云屏、英玉二人被贼人拐去，是我四出寻访杳无消息。这几日来到此处，昨日深夜忽然听得园内有琵琶之声，分明是郭家手法，莫非云屏却在此处。不免再到园外偷听一回。

刘存善　　（白）　　　　　呀！

　　　　　（唱）　　　　　轻揉急拂盘走珠，

　　　　　　　　　　　　　郭家手法世间无。

　　　　　　　　　　　　　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白）　　　　　且住，听这琵琶手法不是云屏却是何人？且喜防守不严，不免跳墙而入。

谢云屏　　（白）　　　　　咳！

　　　　　（唱）　　　　　自从妹子脱枷锁，

　　　　　　　　　　　　　一身困在虎狼窝。

　　　　　　　　　　　　　先只说琵琶能慰我，

　　　　　　　　　　　　　弹罢琵琶愁更多。

刘存善　　（白）　　　　　云屏！

谢云屏　　（白）　　　　　谁人叫我？

刘存善　　（白）　　　　　大嫂！

谢云屏　　（白）　　　　　你是何人？

刘存善　　（白）　　　　　大嫂，存善找得你好苦！

谢云屏　　（白）　　　　　哎呀！刘大哥，你来了。

　　　　　（哭）　　　　　刘大哥啊！

刘存善　　（白）　　　　　不要啼哭。玉妹呢？

谢云屏　　（白）　　　　　她不在此处，她同人家走了。刘大哥，你、你、你怎么来的？为何知道我在此处？

刘存善　　（白）　　　　　自从那日你们被人骗走之后，我到处打听，无有消息。前日来到此处，若非两夜以来，在园外听得你的琵琶之声，依旧是咫尺天涯又要错过。但不知你于今怎么样了？

谢云屏　　（白）　　　　　被贼人掳到此处，献与安忠道。屡次派人劝我，是我心如铁石，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得我善弹琵琶，就将贼兵抢来琵琶一面送我。谁知这琵琶却是公爹之物。上面血迹斑斑，才知公爹遭了不幸了。

刘存善　　（白）　　　　　哪有此事？

谢云屏　　（白）　　　　　你去看来。

刘存善　　（白）　　　　　“霁青宝用。”果然师父之物，嗳呀师父啊。

谢云屏　　（白）　　　　　我且问你，婆母现在何处？

刘存善　　（白）　　　　　你婆母么？

刘存善　　（白）　　　　　你们走后，她老人家无人侍奉，闻听说敌人已经安民，不象以前那样乱杀了，万般无奈，只好把她老人家送回长安家中去了。

谢云屏　　（白）　　　　　这也只能如此。只是送回长安家中，不是依旧无人侍奉么？

刘存善　　（白）　　　　　虽然托人照管，只是哪里照顾得周到。今日既然找着大嫂了，你不同我回到长安，也好侍奉师母。

谢云屏　　（白）　　　　　也好。正要去看婆母，况且我已有了几月身孕，路上奔走有许多不便。

刘存善　　（白）　　　　　只怕贼子追赶太急。

谢云屏　　（白）　　　　　还好。以前看管甚严，后来安贼到扶风去，遇着民军，打了一个败仗，降了官职，这里也就松懈下来了。倘若逃走，谅想无人追赶。

刘存善　　（白）　　　　　既然如此，赶快收拾，我们走吓。

谢云屏　　（白）　　　　　嘘！

刘嫂　　　（白）　　　　　嗳呀，谢小姐，您琵琶弹得真好，我听了都迷了。安将军若在这儿不知该爱得怎么样呢？

谢云屏　　（白）　　　　　弹得不好，不过解闷而已。

刘嫂　　　（白）　　　　　怎么，您刚才好像同什么人说话似的？

谢云屏　　（白）　　　　　无有别人说话。

刘嫂　　　（白）　　　　　怎么在楼下听了就活象同人说话。我告诉您，听他们说，这园子里不干净。别说花妖月怪，常常还有以前被安将军杀死的女人显魂。

谢云屏　　（白）　　　　　是吗？刘嫂你后面是谁？

刘嫂　　　（白）　　　　　咦，我是一个人上来的呀。

刘存善　　（白）　　　　　不趁此时出走，更待何时？

谢云屏　　（白）　　　　　待我背了公爹琵琶。

郭霁青　　（白）　　　　　咳！

　　　　　（唱）　　　　　叹人生最苦是国亡家破，

　　　　　　　　　　　　　十万流民似海波。

　　　　　　　　　　　　　黄尘百里多找过，

　　　　　　　　　　　　　不见妻女可奈何？

　　　　　（白）　　　　　走了几日到处张贴招纸，依然不见我那老妻和女儿、儿媳，如何是好？

兵士甲　　（白）　　　　　您看难民如潮水一般，老先生不要着急，耐心地找吧。

郭霁青　　（白）　　　　　嗳呀，大雨来了，如何是好？

兵士甲　　（白）　　　　　天色已晚，那旁有一茅舍，何妨暂避一宵？

郭霁青　　（白）　　　　　如此就烦带路。

　　　　　（唱）　　　　　二位领路溪桥过。

兵士乙　　（白）　　　　　待我叩门。

　　　　　　　　　　　　　呔，开门！

　　　　　　　　　　　　　原来是所空屋，人都逃走了。我们进去吧。

郭霁青　　（白）　　　　　啊！

　　　　　（唱）　　　　　好比倦鸟得一窼。

郭霁青　　（白）　　　　　天黑无灯如何是好？

兵士甲　　（白）　　　　　带有残蜡一支，待我点将起来。

郭霁青　　（白）　　　　　嗳呀，正好，正好。正是“平时不惜烧残蜡，怎得今宵遍地明。”

兵士乙　　（白）　　　　　天气正冷，咱们烤烤火吧。

兵士甲　　（白）　　　　　好极了。

兵士甲　　（白）　　　　　嗳呀，可糟了。

兵士乙　　（白）　　　　　什么事？

兵士甲　　（白）　　　　　外面难民看见我们这里有火光，必然都向这里来了。老唐你站在外面挡一挡，说里面人多，不许他们进来。

兵士乙　　（白）　　　　　那我可不干，你在里面烤火，我在外面吹北风。

兵士甲　　（白）　　　　　干嘛那么小气，一回儿我跟你换班得了。

兵士乙　　（白）　　　　　这还像句话。

郭霁青　　（白）　　　　　不要惊吓他们。

兵士乙　　（白）　　　　　晓得了。

兵士甲　　（白）　　　　　瞧，这儿还有酒哩。

兵士甲　　（白）　　　　　要得，要得。再让我到厨房里看看去。

兵士乙　　（白）　　　　　喂，别都吃完，留些给我啊。

兵士甲　　（白）　　　　　还不定有没有哩。你放心站岗得了。一会儿叫你。

兵士甲　　（白）　　　　　老先生这真是意外之财，什么干肉，豆腐干，油焖笋。您喝几杯酒暖一暖吧。

郭霁青　　（白）　　　　　何大哥，你也来一杯吧。我们今晚真是高等难民了。

　　　　　（唱）　　　　　莫道难民是一伙，

　　　　　　　　　　　　　咫尺之间异苦乐。

　　　　　　　　　　　　　门内饮酒又向火，

　　　　　　　　　　　　　门外流民打哆嗦。

兵士甲　　（白）　　　　　这有什么法子。这屋子倘使给人家占了，我们也进不来的。

兵士乙　　（白）　　　　　喂，这里有人不能进来，不能进来，这儿是司令部。晓得吗？

兵士甲　　（白）　　　　　别挨骂了。这儿是什么司令部？

兵士乙　　（白）　　　　　这儿是难民司令部。

难民甲　　（白）　　　　　老总，对不起。行行善吧。我娘病得很厉害。天气冷，又下雨，再不休息会儿，她老人家断然吃不住。您修修阴骘，我们不敢进屋子里去，就在这屋檐下躺一躺成吗？

兵士乙　　（白）　　　　　不成不成。你也躺，他也躺，没有一个完。

难民甲　　（白）　　　　　不，您修修好吧。

兵士乙　　（白）　　　　　别啰嗦，别处去。

难民甲　　（白）　　　　　您看着荒郊旷野，又是这个时候，别处哪有地方去，我又背着这么一一个病人。

兵士乙　　（白）　　　　　管不了那么许多。去！

郭霁青　　（白）　　　　　不，既然如此，让他们进来吧。

兵士甲　　（白）　　　　　老唐。让他们进来，你那样表演过火，就像他妈的卖国军不象咱们护国军了。

兵士乙　　（白）　　　　　妈的，就你是好人了。

　　　　　　　　　　　　　好，你们进吧。别人可不能进来，地方太小了。

难民甲　　（白）　　　　　对不起老太爷，我们坐一会儿暖一暖，就睡到外面去。

难民甲　　（白）　　　　　老太太您下来坐坐吧。一回儿到外面睡去。嗳呀，她老人家简直冻僵了。

兵士甲　　（白）　　　　　怎么？她既是你母亲，怎么又叫她老太太呢？

难民甲　　（白）　　　　　她老人家原不是我母亲，我们是在路上认的母子。她老人家独自一人在路上逃难，我见她一颠一仆地实在可怜，问起她来才知道是长安的名家家里的老太太。丈夫被逼到洛阳去了。儿子打仗去了，女儿儿媳又被人家拐跑了。可是她老人家背着行李，扶着拐杖依然一步一步地逃难。她说她虽然是快七十的老太婆，可是他总是一个中国人，她不愿意做敌寇的顺民，她要对得起她丈夫，她儿子。我看这位老太太精神太伟大了。我就拜她做我的干娘，一路上伺候她老人家。

兵士甲　　（白）　　　　　哦呀，看起来你的精神也不含糊啊！

难民甲　　（白）　　　　　说不上，我是一个乡下人。哦，老总，她老人家半天没有喝水了，有开水讨一杯喝。

郭霁青　　（白）　　　　　我们也是逃难的。开水无有，只有杯酒，老太太也喝一杯吧。

难民甲　　（白）　　　　　干妈，喝一口酒，暖一暖吧。这位老先生给您酒喝。这太好了。

郭夫人　　（白）　　　　　多谢老先生。

郭夫人　　（白）　　　　　哦，你——你——你不是老爷？

郭霁青　　（白）　　　　　你是何人？你、你不是夫人！夫人！老伴！嗳吓！

难民甲　　（白）　　　　　咦，怎么这么巧。

郭英发　　（唱）　　　　　弟兄们华阴把贼杀，

　　　　　　　　　　　　　拚得热血洒黄沙。

　　　　　　　　　　　　　从来敌后如天马，

　　　　　　　　　　　　　东望长安是我家。

　　　　　（白）　　　　　俺、郭英发。从华阴西行，与扶风义士康景龙联络，困扰贼寇，顺探我一家消息，不想父母妻妹都不曾得见。昨奉郭大将军将令叫我回转长安，侦察贼寇虚实，大军攻城顺作内应，就此走走。

　　　　　（唱）　　　　　从龙随我大道下。

郭英发　　（白）　　　　　呀！

　　　　　（唱）　　　　　又见西山挂晚霞。

　　　　　（白）　　　　　贪走几步，误了宿头，如何是好？

郭从龙　　（白）　　　　　前面有一旅店，暂住一宵。

郭英发　　（白）　　　　　带路。

谢云屏　　（内白）　　　　走吓！

谢云屏　　（西皮原板）　　谢云屏在马上暗自悲叹，

　　　　　　　　　　　　　有心人怎忍见如此江山。

　　　　　　　　　　　　　这一旁好林园枝摧干斩，

　　　　　　　　　　　　　那一旁高楼华宇只剩下断瓦残垣。

　　　　　　　　　　　　　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

刘存善　　（白）　　　　　师妹，别想这些了。

谢云屏　　（白）　　　　　嗳呀，你看那边哪！

　　　　　（西皮原板）　　有多少死难者露骨抛棺。

　　　　　　　　　　　　　实指望驱贼寇眉扬志满，

　　　　　　　　　　　　　那时节一家人同转长安。

　　　　　　　　　　　　　俺今日就好比文姬归汉，

刘存善　　（白）　　　　　贤妹，您背着琵琶骑在马上，倒不像“文姬归汉”。

谢云屏　　（白）　　　　　象什么？

刘存善　　（白）　　　　　您看，不有点像“昭君出塞”吗？

谢云屏　　（白）　　　　　师兄啊!

　　　　　（西皮原板）　　又谁知这汉家属了曹瞒。

　　　　　　　　　　　　　最可叹老公爹中途遇难，

　　　　　（哭）　　　　　老公爹吓！

刘存善　　（白）　　　　　师妹，人死不能复生，别哭了吧。

谢云屏　　（西皮原板）　　把一代大艺人如此摧残。

　　　　　　　　　　　　　奴丈夫颇有那忠肝义胆，

刘存善　　（白）　　　　　也别去想他了吧。据可靠的消息，他已经在华阴战死了呢。

谢云屏　　（白）　　　　　师兄啊！

　　　　　（西皮原板）　　我不见英发夫此心不甘。

　　　　　　　　　　　　　老婆母回长安孤零凄惨，

　　　　　　　　　　　　　怎不教儿女们珠泪泛澜。

　　　　　　　　　　　　　一霎时不觉得天色将晚，

　　　　　（白）　　　　　师兄，天色已晚，错过宿头，如何是好？

刘存善　　（白）　　　　　瞧那旁有一旅店，不免投宿一宵。

谢云屏　　（白）　　　　　呀！

谢云屏　　（唱）　　　　　一路上被黄尘飞满罗衫。

刘存善　　（白）　　　　　好了。到里面去洗洗吧。

　　　　　　　　　　　　　店家哪里！

店家　　　（念）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店家　　　（白）　　　　　客家住店的吗？

刘存善　　（白）　　　　　正是。将两马入槽多加草料。

店家　　　（白）　　　　　晓得。

刘存善　　（白）　　　　　可有上好房间。

店家　　　（白）　　　　　有的，有的。随我进来。这一零一号房间好得很，又清静，又干净，又僻静。

谢云屏　　（白）　　　　　我们要两间哪。

店家　　　（白）　　　　　要两间？那可对不起了。房间都满了。刚才还剩了对面一间，也给两位客官给定下了。

谢云屏　　（白）　　　　　我们一定要两间的。

店家　　　（白）　　　　　得了吧。你们少年夫妻，又没有吵架，住一间不成了吗，就是吵架也不要紧，瞧这房间是双铺。

谢云屏　　（白）　　　　　不，我们不——

刘存善　　（白）　　　　　好了好了，你下去。明灯一盏，有什么吃的，只管拿来。

店家　　　（白）　　　　　酒呢？

谢云屏　　（白）　　　　　不要。

刘存善　　（白）　　　　　来些也好。

店家　　　（白）　　　　　明灯一盏，牛肉馒头两盘，美酒一壶啊！

谢云屏　　（白）　　　　　师兄，这一间房，如何使得。

刘存善　　（白）　　　　　嗳呀，师妹。是他这里没有房间了，又不是我故意不要。再说，这般时候到哪里找这样的旅店去？大家都鞍马劳顿，莫非在荒郊旷野露宿不成？您也得通权达变呐。

谢云屏　　（白）　　　　　我乃有夫之妇，倘若被人知道那还了得！

刘存善　　（白）　　　　　得了，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头大家都顾着逃命，谁来管这些闲事？

谢云屏　　（白）　　　　　万一被人知道。

刘存善　　（白）　　　　　万一被人知道，也只能怪安禄山怪不到我们，我们是事到其间只能如此。

店家　　　（白）　　　　　明灯一盏、酒、馒馒全来了。

刘存善　　（白）　　　　　放下。

店家　　　（白）　　　　　请您登记登记，姓什么？叫什么？几岁？干什么的？打哪儿来？上哪儿去？有没有带武器？有女伴的什么关系？都得写出真名实姓，不许有半句含糊，倘有含糊，一经查出，您听吧。

刘存善　　（白）　　　　　怎么这样麻烦？

店家　　　（白）　　　　　不是我们要来麻烦您，谁不喜欢简便哩？皆因沦陷之后，不，该死！自从大燕占领长安之后，占领军怕中国人造反，就兴了这许多把戏。您要打这儿经过就得不怕麻烦。您怕麻烦，就别打这儿经过。

刘存善　　（白）　　　　　好，待我写。

店家　　　（白）　　　　　唔，刘先生，谢女士。你们是夫妇关系。好好。

谢云屏　　（白）　　　　　怎么是——

刘存善　　（白）　　　　　对哪，让我改一改。

店家　　　（白）　　　　　啊，原来你们是未婚夫妇，难怪你们这么客气，要两个铺。

谢云屏　　（白）　　　　　师兄，你这是怎么说起？你不要欺负我啊！

刘存善　　（白）　　　　　大嫂，这不过逢场作戏而已。

谢云屏　　（白）　　　　　此事岂可儿戏。

刘存善　　（白）　　　　　请问您年轻男女共宿旅店，不写夫妇却写什么呢？瞧馍馍都凉了，快快吃些，早点安歇了罢。

谢云屏　　（白）　　　　　咳，事到于今也只好如此了。

　　　　　（唱）　　　　　千错万错是我错，

　　　　　　　　　　　　　人世间真有个无可奈何。

　　　　　　　　　　　　　一霎时身困倦和衣而卧，

　　　　　　　　　　　　　但愿得早回京侍奉婆婆。

刘存善　　（唱）　　　　　云萍妹身困倦和衣而卧，

　　　　　　　　　　　　　一霎时她已经梦到南柯。

　　　　　　　　　　　　　见睡态不由人爱欲如火，

刘存善　　（白）　　　　　咳，使不得。

　　　　　（唱）　　　　　犹恐怕这姻缘吉少凶多。

　　　　　　　　　　　　　莫奈何取琵琶灯下闷坐，

　　　　　　　　　　　　　弹一曲琵琶驱散睡魔。

郭英发　　（白）　　　　　店家开门！

店家　　　（白）　　　　　啊，您回来了。朋友看到了吗？

郭英发　　（白）　　　　　看到了。我那兄弟呢？

店家　　　（白）　　　　　睡在屋子里了。

店家　　　（白）　　　　　您要用点心吗？

郭英发　　（白）　　　　　有好酒肉，再取些来。

店家　　　（白）　　　　　是是。

郭英发　　（白）　　　　　怎么，这般时候还有人弹琵琶？

郭英发　　（白）　　　　　嗄！弹的霓裳曲，听这琵琶手法，出我家传授。莫非云屏妻她却在此？待我会她一会。

郭英发　　（白）　　　　　原来大师兄刘存善在此！必知我家消息，待我进入。且慢，于今人心大变之时不可冒昧，我自有道理。

店家　　　（白）　　　　　酒肉都给您拿来了。

郭英发　　（白）　　　　　放下。店家我且问你，间壁客官是什么人？

店家　　　（白）　　　　　是一男一女，一对未婚夫妇。

郭英发　　（白）　　　　　哦，他们还有一个女的？叫何名字？

店家　　　（白）　　　　　男的姓刘。

郭英发　　（白）　　　　　唔。女的呢？

店家　　　（白）　　　　　女的姓谢！

郭英发　　（白）　　　　　怎么姓谢？叫什么。

店家　　　（白）　　　　　叫什么？记不得了，哦！

店家　　　（白）　　　　　这儿有哩。

郭英发　　（白）　　　　　“谢云屏、刘存善，未婚夫妇。”狗男女！

店家　　　（白）　　　　　怎么你认识他们吗？

郭英发　　（白）　　　　　店家，算账来。

店家　　　（白）　　　　　忙什么呀？明天算不一样吗？

郭英发　　（白）　　　　　算来！俺有要事即刻就走。

店家　　　（白）　　　　　干么呀？这时候了这附近哪儿找宿头去？明天一早走吧。

郭英发　　（白）　　　　　不要紧。有一好友就在前村，邀我有要事商量。

店家　　　（白）　　　　　怎么这样性急。您嫌我们店子里有臭虫，是不是？其实听说外国也有臭虫。算得了什么？再说刚打过DDT，道地美国货。我们就有几个臭虫也没有气了。

郭英发　　（白）　　　　　不要罗嗦，算来。

店家　　　（白）　　　　　是是。酒肉也不用了？

郭英发　　（白）　　　　　不用了，一道算钱。

店家　　　（白）　　　　　哪儿的话。别瞧我们店儿小，顶讲商业道德。酒肉没有吃过，不能算客人钱。我算账去了。

郭英发　　（白）　　　　　可恨云屏不顾往日恩爱，竟从了刘贼。真乃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且自由她，只等大局平定，再来算账。

店家　　　（白）　　　　　客官帐已经算好了。叨光您现付。您刚才说：“等到大局平定，再来算账。”好是好，我也知道您不会欠我们的。不过我们本小利窄，实在等不得那么久。

郭英发　　（白）　　　　　不等也罢。

郭英发　　（白）　　　　　可够你的房钱？

店家　　　（白）　　　　　呀，岂只够了，还要多好些哩？给您找来。

郭英发　　（白）　　　　　不用找了。

郭英发　　（白）　　　　　兄弟醒来。

店家　　　（白）　　　　　谢谢，谢谢，您真太客气了。

郭从龙　　（白）　　　　　怎么就天亮了么？

店家　　　（白）　　　　　客官，您真睡糊涂了。刚才鸡叫第一遍，隔天亮还早着哩。

郭英发　　（白）　　　　　速速随我去到前村。

　　　　　（唱）　　　　　辞别店家把马上，

郭英发　　（白）　　　　　告辞了！

　　　　　（唱）　　　　　不由人怒气满胸膛。

　　　　　（白）　　　　　狗男女！

谢云屏　　（白）　　　　　官人，不要走，官人不要走！啊，官人吓。

刘存善　　（白）　　　　　师妹醒来。

谢云屏　　（白）　　　　　不要走。

店家　　　（白）　　　　　这是怎么回事？

冯蔚青　　（唱）　　　　　坐在马上笑哈哈，

　　　　　　　　　　　　　郭家父子都是大傻瓜。

　　　　　（白）　　　　　我、冯蔚青，前者押解郭霁青他们到洛阳唱戏，不想行至华阴被他儿郭英发拦劫，几乎送了性命。幸亏我巧言辩过。郭英发反而给我白银五十两，快马一骑，我想回到长安去吧？孙孝哲那贼见我丢了郭霁青，必然见罪，目下大唐肃宗天子，用广平王李俶为大元帅，在凤翔一带集中了朔方、回纥、西域的精兵不下二十余万，又有郭子仪、李光弼、王思礼、李嗣等一班大将，已经是很不错的样子，何不投机一番，赶到凤翔去献献好心，也算是一个“地下工作者”。再加我和郭子仪老元戎也曾见过几面，他又是一个最容易说话的“老好人”，请他在广平王面前美言几句，唱几出义务戏慰劳慰劳他们，将来万一唐室复兴，我岂不又可以反奸为忠因祸得福吗？有理由理，我就是这个主意，我就是这个主意啊！

　　　　　（唱）　　　　　事齐事楚都一样，

　　　　　　　　　　　　　只要荷包里有金洋。

　　　　　　　　　　　　　摇身变个忠臣相。

冯蔚青　　（引子）　　　　赤胆忠心，保大唐，锦绣乾坤。

冯蔚青　　（白）　　　　　要得要得。

　　　　　（唱）　　　　　我不走长安走凤翔！

谢云屏　　（白）　　　　　嗳呀，怎么破败到这个样儿了。

刘存善　　（白）　　　　　以前怕是有敌兵住过的。瞧他们还在这个卧房里烧过饭哩。壁都烧黑了。

谢云屏　　（白）　　　　　怎么师兄你不晓得？

刘存善　　（白）　　　　　你找什么？

谢云屏　　（白）　　　　　找婆母啊，怎么老妈子也无有一个。

刘存善　　（白）　　　　　这般时候，哪里去找女佣人去？

谢云屏　　（白）　　　　　难道叫我老婆母自己烧饭不成么。她老人家住在哪一间呢？怎么婆母住的这间屋顶也无有了哇。

刘存善　　（白）　　　　　您住的这间还好，瞧还有家具。

谢云屏　　（白）　　　　　我婆母她呢？她住在哪里呀？

刘存善　　（白）　　　　　你婆母么，她、她、她不住在此处。

谢云屏　　（白）　　　　　不住在此处，住在何处？

刘存善　　（白）　　　　　咳，贤妹事到于今，我也不瞒你了。

谢云屏　　（白）　　　　　快说。

刘存善　　（白）　　　　　自从你们姑嫂俩在兴平被人骗走，我就一心一意寻找你们，师母的消息我就不晓得了。

谢云屏　　（白）　　　　　怎么，你把你师母丢了？

刘存善　　（白）　　　　　没有法子呀，顾得你们就顾不得师母了。

谢云屏　　（白）　　　　　兴平失陷，老婆母的消息你不晓得？

刘存善　　（白）　　　　　不晓得。

谢云屏　　（白）　　　　　你这忘恩负义的禽兽，你、你、你怎样对得起你的师父？

刘存善　　（白）　　　　　云妹，这都为的是你啊。

谢云屏　　（白）　　　　　这都为的是我？你为什么说我婆母她想在长安呢？

刘存善　　（白）　　　　　贤妹，这也为的是你啊。

谢云屏　　（白）　　　　　这也为的是我么？啊，你、你、你这样骗我，你还说是为的是我！

刘存善　　（白）　　　　　贤妹，我爱你。只要你饶恕我，爱我，我什么事都替你做。

谢云屏　　（白）　　　　　你疯了，你竟敢这样说。

刘存善　　（白）　　　　　我爱你真是发疯了。贤妹，我恨英发，他是个好人，但是他不应该爱你。他不应该从我手里把你给抢去。你应该属于我的，不是吗？你会弹琵琶，我也会弹琵琶，可是他会什么？他会拿刀动棒，他会杀人，你不应该嫁给他，你应该属于我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老跟着师父吗？自然是因为师父待我好，可是天下也没有徒弟跟着师傅一辈子的。这是因为我爱你，我想我虽然得不着你，可至少能常常看见你。你不是讨厌我老跟着你吗？我为什么不跟着你呢？我是为你才呆在你家里呀。我见你同英发那样好，我心里感着不知多大的痛苦，耻辱，但为着能看见你，我总是忍耐着，直到此次逃难，我的幸福的日子才等到了。

谢云屏　　（白）　　　　　你说这次逃难是你的幸福的日子吗？你感谢安禄山吗？

刘存善　　（白）　　　　　是的。我感谢安禄山。他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我不单只能和你天天见面，我还能尽我的力量照顾你，象一个丈夫照顾他的妻子一样。

谢云屏　　（白）　　　　　你发疯，你敢说这样的话！原来一路上你说的“通权达变”都是你有意的么？

刘存善　　（白）　　　　　那也是“通权达变”，也是我心里想说的话。贤妹，我是怎样想叫你一声“我的妻”啊。

谢云屏　　（白）　　　　　不要说了。我不能再同你一道了。送我回去。我要去寻找我那婆母，我的公爹，我的丈夫，还有我那玉妹。你、你、你快送我回去。

刘存善　　（白）　　　　　你不是不要同我一道了吗？再说，送你回到哪儿去？你公爹，你婆母，你丈夫，你玉妹，现在都在哪儿呢？依你说，你公爹不是死了吗，身后只剩下一面琵琶，和几点染在琵琶颈上的血。你的婆母年老多病，在那样兵荒马乱之中没有人招扶，她老人家还有活命吗？想起来，我真对不起她老人家。你丈夫在敌人两次三番的扫荡之后据说已经战死了。这你自然不肯相信我的话。当我是造谣的。其实无非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罢了。至于你那位玉妹，平常那么嘴硬，临了还不是同敌人跑了，她于今正高车驷马锦衣玉食地过快活日子去了，谁还想到你这位穷嫂嫂哩。

谢云屏　　（白）　　　　　你、你、你不许说了。

刘存善　　（白）　　　　　不说有什么用，这是事实。

谢云屏　　（白）　　　　　哦，天哪，我怎生得了。

刘存善　　（白）　　　　　师妹，事到如今你也不用想回去了。这里原本是你的家。

谢云屏　　（白）　　　　　于今婆母不在，这里便不是我的家了。

刘存善　　（白）　　　　　有道是“女以男为家”，贤妹，你我就成一个新家吧。

谢云屏　　（白）　　　　　走开！

刘存善　　（白）　　　　　你、你、你就这样无情吗？

谢云屏　　（白）　　　　　你欺骗我，你这贼！

刘存善　　（白）　　　　　不，我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谢云屏　　（白）　　　　　我要离开此处。

刘存善　　（白）　　　　　你没有我的帮忙，你走不动。

谢云屏　　（白）　　　　　我走得动，我走得动。

谢云屏　　（哭）　　　　　喂呀！

刘存善　　（白）　　　　　贤妹，不要如此。你不爱我，我也不来逼你，我也只要常常看见你，也就够了。

谢云屏　　（白）　　　　　我不要看见你。

刘存善　　（白）　　　　　你不要看见我。你在这长安城中你就活不了。

谢云屏　　（白）　　　　　我不要活，我要死。

刘存善　　（白）　　　　　可是你就不能死。

谢云屏　　（白）　　　　　你能说我不能死么？叫你认识我，是什么样人。

刘存善　　（白）　　　　　可是你忘了你怀有三月身孕，那是郭英发的一点骨肉，你说你爱你的丈夫，你若死了，你丈夫的香烟不是绝了么？

谢云屏　　（哭）　　　　　喂呀！

　　　　　（唱）　　　　　被他一言来提醒。

　　　　　　　　　　　　　活活难坏我谢云屏。

　　　　　　　　　　　　　我今一死不打紧，

　　　　　　　　　　　　　绝了忠良后代根。

　　　　　　　　　　　　　我若不死来胡混，

　　　　　　　　　　　　　飞短流长我怎见人？

　　　　　　　　　　　　　左思右想心难定，

　　　　　（叫头）　　　　喂呀，儿的娘吓！

　　　　　（唱）　　　　　为何生我苦命的身？

　　　　　（白）　　　　　也罢，要我留在长安却也不难，必须依我三件大事。

刘存善　　（白）　　　　　哪三件大事，这一？

谢云屏　　（白）　　　　　第一，我们依旧师兄师妹相称，不可在外胡言乱语。

刘存善　　（白）　　　　　唔，使得。这二？

谢云屏　　（白）　　　　　第二，我居内室，不许擅进我的房中。

刘存善　　（白）　　　　　唔，这也使得。这三？

谢云屏　　（白）　　　　　第三，家中银米之事，我丈夫若得回来，自当奉还，若是丈夫果然战死沙场，我分娩之后，当以身殉，郭家这一点骨血还望师兄将他抚养成人，也不枉我公爹待你一片恩情哪！

刘存善　　（白）　　　　　师妹，不必如此。存善件件依从。

谢云屏　　（白）　　　　　多谢师兄。

刘存善　　（白）　　　　　师妹，保重了。

郭英发　　（唱）　　　　　城郭依旧旌旗改，

　　　　　　　　　　　　　辽鹤归来泪满腮。

　　　　　（白）　　　　　回到长安不觉数日，今日来此曲江池畔，不知我家现在被何人占去。不免探望一番。

郭英发　　（白）　　　　　且慢。此处故旧甚多，独恐被他们识破，岂不误了大事。我自有道理。

郭英发　　（唱）　　　　　英发离家才半载，

　　　　　　　　　　　　　乡音无改鬓毛摧。

　　　　　　　　　　　　　应门若有儿童在，

　　　　　　　　　　　　　必问客从何处来。

　　　　　（白）　　　　　哈哈。来此已是。

郭英发　　（白）　　　　　哦！我一家逃难在外，何来琵琶之声？

郭英发　　（白）　　　　　听这琵琶分明我妻所奏，难道他们回到长安来了不成？那旁有一邻家，待我问来。

郭英发　　（白）　　　　　吓，大嫂请了。

邻妇　　　（白）　　　　　壮士请了。您找人吗？

郭英发　　（白）　　　　　正是。

邻妇　　　（白）　　　　　找哪一家呢？找郭家？

郭英发　　（白）　　　　　正是。

邻妇　　　（白）　　　　　巧了，郭家少奶奶回来了。

郭英发　　（白）　　　　　哦，郭家少奶奶回来了。

邻妇　　　（白）　　　　　是的。刚回来没有几天。同以前住在她家的那位刘先生一块儿回来的。唔！就是老太爷的大徒弟。

郭英发　　（白）　　　　　怎么又同那刘先生回来了呢？郭家两老和那位小妹妹呢？

邻妇　　　（白）　　　　　啊呀，快别提他们两老了，死的真苦啊。

郭英发　　（白）　　　　　哦，两老死了么？怎样死的？

邻妇　　　（白）　　　　　说起来了都得怪冯蔚青那老王八蛋。我认识他。我兄弟也在梨园，也是他给害了的。

郭英发　　（白）　　　　　哦，原来那冯蔚青不是好人么？

邻妇　　　（白）　　　　　岂止不好，简直坏透了。他是第一个出卖梨园的。他自己一人不够，还要拖人下水。郭大爷不是已经告老了吗？他非逼他去唱戏。老人家想起师弟雷海青在万年宫倒下来了。还要逼他老人家上洛阳。郭大爷偷偷地领着一家人逃难到扶风。不想刚出长安又被冯蔚青把郭大爷给捆回去了。

郭英发　　（白）　　　　　哦，原来如此。

邻妇　　　（白）　　　　　郭伯母和少奶奶玉小姐她们同刘先生没有法子想，只得依旧向西边逃。据说起先刘先生对老伯母也蛮好的。沿途全是他携着老人家走的。没有刘先生郭伯母也早完了。

郭英发　　（白）　　　　　唔。

邻妇　　　（白）　　　　　老人家上六十的人了，怎么受得那样的风霜辛苦，一到兴平可就病了。玉姐和大少奶奶她们姑嫂俩忙着给老人家请大夫，买药的，那么个小地方她们花枝似的一对每天抛头露面，就不免给人家看在眼里了。后来兴平吃紧，他们又得逃。就在要动身的那天，她们姑嫂俩就给安忠道安将军派人给劫走了。

郭英发　　（白）　　　　　哦，给安忠道劫走了。

邻妇　　　（白）　　　　　是，劫走之后，安将军逼她们俩依从。

郭英发　　（白）　　　　　她们依从了不曾呢？

邻妇　　　（白）　　　　　当然没有。大少奶奶玉姐儿我们都熟的。她们很给郭家争面子。怎么样也不从。据说玉姐儿还打了安将军一个嘴巴哩。

郭英发　　（白）　　　　　哦。难道安将军就罢了不成？

邻妇　　　（白）　　　　　你听啊。大少奶奶不是每天都哭着吗？安将军不知怎样打听得大少奶奶会琵琶，一天就给她送来了一面精致的琵琶，说是长安旧家的宝物，大少奶奶一看，你当谁的？原来就是郭大爷生平最爱使的。走的时候背在背上的那个琵琶。上面还有郭大爷的字。

郭英发　　（白）　　　　　这琵琶怎么会落在安将军之手呢？

邻妇　　　（白）　　　　　安将军说，琵琶是他的部下军官献给他的。军官说是他的兵从难民手里抢来的。

郭英发　　（白）　　　　　那难民呢？

邻妇　　　（白）　　　　　难民八成是被他的兵给杀死了。那琵琶颈上还留着血迹。这是真的，我也看见这琵琶的。

邻妇　　　（白）　　　　　咦，您怎么了？你也认识郭大爷吗？

郭英发　　（白）　　　　　郭老先生是我先辈，故而难过。

邻妇　　　（白）　　　　　是吓。郭大爷真是个好人，听说他遇难了，谁都难过的。

郭英发　　（白）　　　　　但不知郭老太太又怎么样了？

邻妇　　　（白）　　　　　老太太说起来也好惨。他们姑嫂俩不是被人给劫走了吗？刘先生回客栈才晓得就一个劲儿追寻她们姑嫂俩去了。没有来得及管老太太，就在那天兴平县丢了。老太太就没有消息了。

郭英发　　（白）　　　　　你说老人家死了？

邻妇　　　（白）　　　　　那还有活命吗？又有病，又没人招扶。就不给乱兵杀死，也早该冻死饿死了。

邻妇　　　（白）　　　　　老人家您怎么呐？

郭英发　　（白）　　　　　没有什么？大嫂，谢谢你告诉我许多事。再请问这郭少奶奶又是怎样回来的呢？

邻妇　　　（白）　　　　　据说是刘先生把她给救出来的。

郭英发　　（白）　　　　　他妹妹呢？

邻妇　　　（白）　　　　　这也是很奇怪的。玉姐儿跟人家走了。

郭英发　　（白）　　　　　跟什么人走了呢？

邻妇　　　（白）　　　　　这我不大清楚。

郭英发　　（白）　　　　　于今郭少奶奶同姓刘的已经成为夫妇了么？

邻妇　　　（白）　　　　　这倒难说。少奶奶同我谈得很多。她说她丈夫打仗去了。虽然现在不知道生死，她可还是等着他的。并且她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了。万一她丈夫果真死了，她分娩之后，也要不活着的。可是这位刘先生在外边谈起少奶奶终是说他太太怎么怎么的。好像已经算是夫妇了。本来呀，孤儿寡母住在一家，虽则分内外两间房，岂不正是一笔糊涂账吗？少奶奶闷起来喜欢弹琵琶，有那些嘴坏的就说于今郭大嫂可是“怀抱琵琶又向别弹”了。你听，不又弹着吗？我跟她们打邻舍也不知听过多少遍，论琵琶可真是越弹越帅了。

郭英发　　（白）　　　　　于今那姓刘的可在家？

邻妇　　　（白）　　　　　不在。他每天走出去啊。有道是“长安居，大不易，有了柴，又愁米。”

邻妇　　　（白）　　　　　自从沦陷以来市面一塌糊涂，老百姓这日子正不容易过啊。你想今天是八月节了。这样冷冷落落的哪象过节啊。原先我们家也想逃难的，后来听得人家说东面也是一谈糊涂就没走了。哦呀，谈了半天，没有请你进来坐坐。

郭英发　　（白）　　　　　不必了。多谢大嫂，就烦大嫂去告诉那郭大嫂，就说她那吃粮当军的丈夫不曾死，我是她丈夫好友，替她丈夫携带家书来了。

邻妇　　　（白）　　　　　怎么？那郭大哥没死么？这可好了。他在外边差事好不好？

郭英发　　（白）　　　　　大嫂，于今的差事都要拚着这个头颈去干的，有什么好不好，大嫂快去吧。

邻妇　　　（白）　　　　　不错。我给您告诉少奶奶去。她一定喜欢得要死。

邻妇　　　（白）　　　　　先生，来来来。

谢云屏　　（白）　　　　　捎书的是哪一位，是哪一位？

邻妇　　　（白）　　　　　咯？就是这位。

谢云屏　　（白）　　　　　就是这位么？

　　　　　　　　　　　　　啊，长者，奴家这厢有礼了。

郭英发　　（白）　　　　　这就是郭少奶奶？

邻妇　　　（白）　　　　　是的。好了。你们可见面了。谈了半天把正事都给忘了。锅里的馍馍都快烤焦了。

谢云屏　　（白）　　　　　多谢长者替我丈夫携带家书，万分感德。

郭英发　　（白）　　　　　好说。

谢云屏　　（白）　　　　　有道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奴家流离半载，九死一生，就盼望我丈夫这一点消息。家书若在，就请见赐。

郭英发　　（白）　　　　　家书在此，大嫂看来！

谢云屏　　（白）　　　　　这、这、这是什么家书？

郭英发　　（白）　　　　　你丈夫说，他要交与你的就是这样的家书！

谢云屏　　（白）　　　　　这是客店的登记薄儿，如何说是家书呢？

郭英发　　（白）　　　　　你看这薄儿上面写的什么？

谢云屏　　（白）　　　　　“刘存善，谢云屏，未婚夫妇。”

郭英发　　（白）　　　　　却又来！你既与刘存善是“未婚夫妇”，却向那姓郭的要什么家书呢？

谢云屏　　（白）　　　　　你是何人？

郭英发　　（白）　　　　　我是你丈夫的朋友。

谢云屏　　（白）　　　　　你是官人？

郭英发　　（白）　　　　　我不是你官人，你的官人姓刘啊。

谢云屏　　（白）　　　　　官人你不曾战死？

郭英发　　（白）　　　　　抱歉得很。

谢云屏　　（白）　　　　　是他，是他。啊，官人，为妻好喜啊！

　　　　　（唱）　　　　　先只说儿夫遇了险，

　　　　　　　　　　　　　谁知依然在人间。

　　　　　　　　　　　　　听说你负了伤，伤在哪面？

谢云屏　　（白）　　　　　哦呀！

　　　　　（唱）　　　　　又只见胳膊上皮肉不全。

谢云屏　　（唱）　　　　　恨不能分我夫疼痛半点，

　　　　　　　　　　　　　这都是为国家受了熬煎。

郭英发　　（白）　　　　　呸！

　　　　　（唱）　　　　　你既然从了那刘贼存善，

　　　　　　　　　　　　　到今日又何再巧语花言？

谢云屏　　（白）　　　　　官人哪！

　　　　　（唱）　　　　　一路上历尽了无数艰险，

　　　　　　　　　　　　　也亏了刘存善多所保全。

　　　　　　　　　　　　　都只为身怀有你的骨血一点，

　　　　　　　　　　　　　莫奈何妻只得勉强周旋。

　　　　　　　　　　　　　虽然是人事多变此心不变，

　　　　　　　　　　　　　你休听那旁人口中言。

郭英发　　（白）　　　　　呸！

　　　　　（唱）　　　　　若非旁人将我劝，

　　　　　　　　　　　　　教你今日吃一拳。

谢云屏　　（白）　　　　　官人哪！

谢云屏　　（唱）　　　　　任你踏来任你践，

　　　　　　　　　　　　　任你将我撕两边。

　　　　　　　　　　　　　今日得见郎君面，

　　　　　　　　　　　　　纵死黄泉我心也甜。

郭英发　　（白）　　　　　呀！

　　　　　（唱）　　　　　谢云屏只哭得身儿颤抖，

　　　　　　　　　　　　　可怜她也受尽了困苦颠连。

　　　　　　　　　　　　　刘存善虽然是存心不善，

　　　　　　　　　　　　　看起来云屏妻贞烈如前。

　　　　　　　　　　　　　请起了我的妻重相见，

　　　　　（白）　　　　　妻吓！

谢云屏　　（哭）　　　　　啊呀，郎君哪！

　　　　　（唱）　　　　　奴好似拨云雾重见青天。

刘存善　　（唱）　　　　　人逢佳节精神爽，

　　　　　　　　　　　　　且与云屏饮一场。

　　　　　（白）　　　　　咦，怎么房门打开。嗄！

谢云屏　　（白）　　　　　啊，师兄来了。

谢云屏　　（白）　　　　　师兄！我丈夫回来了。他不曾死啊。

刘存善　　（白）　　　　　啊，大哥。你、你、你回来了。

郭英发　　（白）　　　　　回来了。师兄，你好？

刘存善　　（白）　　　　　好。

刘存善　　（白）　　　　　你、你、你怎么回来的。真乃谢天谢地！

郭英发　　（白）　　　　　小弟一家逃难，多蒙师兄照顾，当面谢过。

刘存善　　（白）　　　　　此乃小弟分内之事，何劳挂齿？告辞了。

郭英发　　（白）　　　　　且慢，师兄哪里去？

刘存善　　（白）　　　　　今日乃中秋佳节，大哥回家，理当多买酒肉，庆贺大哥大嫂夫妻重聚。

郭英发　　（白）　　　　　怎敢劳动师兄？小弟就要走了。

谢云屏　　（白）　　　　　怎么？官人就要走了么？官人不能走，官人不能走。

谢云屏　　（白）　　　　　师兄，快去买些酒肉。

谢云屏　　（白）　　　　　你我夫妻相逢患难之中，也该吃一杯团圆酒哇。

郭英发　　（白）　　　　　我要走了。

谢云屏　　（白）　　　　　不能走。不能走。

郭英发　　（白）　　　　　我有要紧事。

谢云屏　　（白）　　　　　官人虽有要事，难道一晚也留不得么？官人哪！

　　　　　（唱）　　　　　人生滋味曾尝惯，

　　　　　　　　　　　　　才知道别是容易见时难。

　　　　　　　　　　　　　为妻留你这一夜，

　　　　　　　　　　　　　也让我把别后的辛酸细诉一番。

郭英发　　（白）　　　　　娘子！

　　　　　（唱）　　　　　昔日大禹治河汉，

　　　　　　　　　　　　　三过家门他不曾还。

　　　　　　　　　　　　　有朝看把胡寇赶，

　　　　　　　　　　　　　再与贤妻仔细谈。

谢云屏　　（唱）　　　　　仔细谈来仔细谈，

　　　　　　　　　　　　　为妻今年二十三。

　　　　　　　　　　　　　光阴似箭催人老，

　　　　　　　　　　　　　我不知何日复长安。

郭英发　　（唱）　　　　　郭元帅屯兵三十万，

　　　　　　　　　　　　　雄师指日复长安。

谢云屏　　（唱）　　　　　师兄买肉就回转，

　　　　　　　　　　　　　夫妻们今日共饭餐。

郭英发　　（唱）　　　　　说什么夫妻共晚餐，

　　　　　　　　　　　　　只怕人心不一般。

　　　　　　　　　　　　　倘若刘某将我卖，

　　　　　　　　　　　　　要想脱身难上难。

谢云屏　　（唱）　　　　　刘师兄哪有天大胆，

　　　　　　　　　　　　　悖叛师门卖我夫男？

　　　　　　　　　　　　　他也是好性男儿汉，

　　　　　　　　　　　　　我公爹待他非等闲。

　　　　　　　　　　　　　夫妻们且把手儿挽，

　　　　　（白）　　　　　官人随我来吓。

郭英发　　（白）　　　　　啊！

　　　　　（唱）　　　　　这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刘存善　　（白）　　　　　我怎么办？我到哪里去？

刘存善　　（白）　　　　　对啊，我得去买酒买肉，庆贺他们夫妻团圆哪。

刘存善　　（白）　　　　　我能吗？今天是中秋佳节，难得我同她住在一块儿，原本想我们俩亲亲热热地喝一杯的。谁想暗洞里钻出一个他来了。我得傻子似的去给人家道喜。凭什么？哦，他是她丈夫。我呢？我认识他老婆还在他以前呢。我爱她也胜过他万倍。远的不说，不是我千辛万苦把她从安忠道手里救出来，他们夫妻能团圆吗？当然他是感谢我的。感谢我救了他的老婆。可是老实说，我是为的爱她才救她的呀。郭英发是个男子，我也是个男子，凭什么我得让他？

刘存善　　（白）　　　　　可是不让又怎么样？杀了他，他是个干军行的。说不定反给他杀了。哦！对哪，他是复国军首领，安禄山出了很重的赏格要找他的。我何不——咳！

刘存善　　（白）　　　　　该死该死！那我成了什么人了。别说对不起祖国，又怎样对得起我师父？我不能让，我凭什么让？事到于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有道是：

　　　　　（念）　　　　　恨小非君子，

朱福　　　（念）　　　　　无毒不丈夫。

刘存善　　（白）　　　　　谁？

朱福　　　（白）　　　　　我。

刘存善　　（白）　　　　　哦，朱大哥。

朱福　　　（白）　　　　　怎么呐？你恨谁了？那不容易吗，恨谁就干了谁？

刘存善　　（白）　　　　　不，我在背台词。

朱福　　　（白）　　　　　要演戏？

刘存善　　（白）　　　　　今晚中秋佳节，有堂会。

朱福　　　（白）　　　　　只听说你会琵琶，没听说你会演戏。

刘存善　　（白）　　　　　我原是梨园供奉郭霁青的徒弟。

朱福　　　（白）　　　　　对哪。一定是学有渊源。不是您又怎么打自己嘴巴说怕对不起师父呢？别是真戏真演吧。你说你不干就得让。让什么呀？让给谁呀？

刘存善　　（白）　　　　　咳，一言难尽。

朱福　　　（白）　　　　　怎么呐？今天过节是不是还缺少点钱？这容易，再给你五两。到我们那儿细谈去。

刘存善　　（白）　　　　　不，我不能去。不应该去。银子还给你。

朱福　　　（白）　　　　　得了吧，你不是说“恨小非君子”吗？

郭从龙　　（白）　　　　　我、郭从龙！大哥一夜不回。必然有失，不免报与众兄弟知道。

谢云屏　　（唱）　　　　　别离滋味真尝厌，

　　　　　　　　　　　　　且喜月缺又重圆。

　　　　　（白）　　　　　且喜丈夫回来，患难之中又得团聚真乃万幸。时才刘师兄说有朋友要见邀他出去，未见回来，甚是忧虑。

刘存善　　（白）　　　　　师妹请吃月饼吧。

谢云屏　　（白）　　　　　嗳呀，师兄，脸上怎么了？

刘存善　　（白）　　　　　哦，没有什么。方才路上跌一跤，啊，师妹，今年不比往年，月饼不容易买到。这是方才从北关买来的。

谢云屏　　（白）　　　　　多谢师兄，等我丈夫回来再吃。

刘存善　　（白）　　　　　大哥他么？恐怕今天不见得回来了。

谢云屏　　（白）　　　　　我丈夫他到哪里去了？

刘存善　　（白）　　　　　我怎么知道。

谢云屏　　（白）　　　　　是你引他出去的。你怎么不知道？

刘存善　　（白）　　　　　一位朋友要见他，他们见了，一同走了，我怎么知道他们上哪里去了呢？

谢云屏　　（白）　　　　　于今长安城中风声十分紧急，独恐我丈夫有万一之事。你怎么好随便带他去看你的朋友呢？

刘存善　　（白）　　　　　那是他的朋友啊。师妹不必过虑。想大哥乃当代豪杰，以国事为重，就顾不得家了。师妹也不必想他吧。你吃月饼，我去洗脸去，嗳呀，满身都跌脏了。

谢云屏　　（白）　　　　　听师兄说话神态大起异常，莫非有了意外之事。

邻妇　　　（白）　　　　　少奶奶恭喜，恭喜。

谢云屏　　（白）　　　　　国亡家破，何喜之有？

邻妇　　　（白）　　　　　话虽如此，今天是中秋佳节，你先生又有信回来，怎么不是一喜。

谢云屏　　（白）　　　　　啊，大嫂，那不是别人，就是我丈夫他自己回来了。

邻妇　　　（白）　　　　　怎么那就是郭大哥吗？怎么一个年轻轻的人，半年不见就那么白胡子一大把了。

谢云屏　　（白）　　　　　有道是“少年子弟江湖老”啊。

邻妇　　　（白）　　　　　老也老不这么快啊。

谢云屏　　（白）　　　　　他是……

邻妇　　　（白）　　　　　哦，原来是这样儿的。

邻妇　　　（白）　　　　　嗳呀，不好！你丈夫他出了事了。

谢云屏　　（白）　　　　　怎么出了事？

邻妇　　　（白）　　　　　我刚从外面回来，走到街口，就看见许多人围着一个人在那儿打架。有点像给你送信的那位，可又没有胡子，我一下没想到那就是郭大哥。

谢云屏　　（白）　　　　　他、他、他怎么样了？

邻妇　　　（白）　　　　　他抵抗了一阵子，当不住他们人多就给抓去了。

邻妇　　　（白）　　　　　少奶奶，少奶奶！

谢云屏　　（白）　　　　　大嫂，你可知道他们把我丈夫抓到哪里去了？

邻妇　　　（白）　　　　　往左手长安镇守署那面去了。

谢云屏　　（白）　　　　　哦。

刘存善　　（白）　　　　　师妹，怎么不吃月饼？

刘存善　　（白）　　　　　咦，怎么生气？

谢云屏　　（白）　　　　　刘师兄，你把我丈夫交给谁了？

刘存善　　（白）　　　　　交给他的朋友了。

谢云屏　　（白）　　　　　你、你、你快实说！是不是你把握丈夫出卖了？

刘存善　　（白）　　　　　出卖？我出卖谁？

谢云屏　　（白）　　　　　你出卖了我的丈夫，出卖了你的朋友，出卖了你师父的独子，不，你出卖了一个爱中国的人！

刘存善　　（白）　　　　　师妹！

谢云屏　　（白）　　　　　你快快告诉我，你们把他抓到哪里去了。快带我去。

刘存善　　（白）　　　　　师妹！

谢云屏　　（白）　　　　　快带我去。你不是要同我做夫妻吗？什么都成，只让我见我丈夫一面。

刘存善　　（白）　　　　　师妹！

谢云屏　　（白）　　　　　快带我去。我什么都答应你，刘师兄，只要你答应我这一件事。

刘存善　　（白）　　　　　师妹！

谢云屏　　（白）　　　　　没有说的，快领我去。他于今是你们的囚犯了，你还怕他则甚？

邻妇　　　（白）　　　　　嗳吓，这太可怕了。

伪官　　　（内白）　　　　有招无招？

伪卒　　　（内白）　　　　无招。

伪官　　　（内白）　　　　打！

刘存善　　（白）　　　　　师妹，就在里面。

谢云屏　　（白）　　　　　啊！快救救他，天哪！快救救他！

伪官　　　（内白）　　　　有招无招？

伪卒　　　（内白）　　　　无招。

伪官　　　（内白）　　　　加重的打！

谢云屏　　（白）　　　　　啊！啊！快救救他！快救救他！

朱福　　　（白）　　　　　对哪，郭太太于今只有你可以救救他。我们现在要他供出复国军巢穴现在何处？在长安的共有多少人。他若供出来，不但是不再打他，还要给他官做。你快快劝劝他吧。

谢云屏　　（白）　　　　　好，你、你、你们把他放、放了，要、要他到这里来见我。

朱福　　　（白）　　　　　来了你可得劝劝他的啊。

谢云屏　　（白）　　　　　好，好，快放他到这里来。

朱福　　　（白）　　　　　放他出来。

伪官　　　（内白）　　　　去看看你的妻子，供出实情开脱你的死罪。

谢云屏　　（白）　　　　　啊，官人，官人！

郭英发　　（白）　　　　　呸！无耻的贱妇！跟你那卖友求荣的未婚丈夫滚吧！

谢云屏　　（哭）　　　　　啊！

张成彦　　（念）　　　　　大将入关门，回师镇旧京。低头思故乡，抬眼看风云。

　　　　　（白）　　　　　俺张成彦，自由兴平回师，助大将军李归仁、安守忠，镇守长安。今日奉令处决一名军事要犯，名字好生熟悉。是我放心不下，不免亲自审一审。

　　　　　　　　　　　　　来，提郭英发。

中军　　　（白）　　　　　提郭英发！

军士　　　（白）　　　　　犯人当面。

张成彦　　（白）　　　　　如何不跪？

郭英发　　（白）　　　　　俺乃堂堂中国男子，岂跪你这卖国求荣之辈。

军士　　　（白）　　　　　看锤！

张成彦　　（白）　　　　　且慢！且自由他。

张成彦　　（白）　　　　　我且问你，有一长安梨园供奉郭霁青，他有一子与你同字。你可认识他么？

郭英发　　（白）　　　　　就是你家老爷。

张成彦　　（白）　　　　　怎么郭英发就是你么？那郭英发有一妹子可知她叫什么名字？

郭英玉　　（白）　　　　　名叫郭英玉。你问她作甚？

张成彦　　（白）　　　　　那郭英玉现在何处？

郭英发　　（白）　　　　　胡寇作乱骨肉流离，也不知她现在何处。

张成彦　　（白）　　　　　我却有些知道。你性命就在顷刻，有何言语写下几句，本官能设法交与你那妹子也未可知。

郭英发　　（白）　　　　　咳，不写也罢。

张成彦　　（白）　　　　　有道是：“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岂不闻春秋时聂政聂莹姊弟之事么？

郭英发　　（白）　　　　　呀，想不到这狗官倒知道聂政聂莹之事。

　　　　　（唱）　　　　　这狗官说话高一等，

　　　　　　　　　　　　　他把聂莹动我心。

　　　　　　　　　　　　　罢罢罢当堂写一信，

　　　　　　　　　　　　　寄与同胞共母人。

　　　　　　　　　　　　　遭不幸潼关被贼侵，

　　　　　　　　　　　　　胡寇纷纷入帝京。

　　　　　　　　　　　　　弟兄们华阴作根本，

　　　　　　　　　　　　　杀得贼寇胆颤惊。

　　　　　　　　　　　　　今日一死复何恨？

　　　　　　　　　　　　　留得千秋万岁名。

　　　　　　　　　　　　　你若念在骨肉份，

　　　　　　　　　　　　　血海深仇要清洗。

　　　　　　　　　　　　　你若不念骨肉份，

　　　　　　　　　　　　　枉在人间走一程。

　　　　　　　　　　　　　写罢书信怒目等，

郭英发　　（白）　　　　　狗官！

　　　　　（唱）　　　　　要斩要剐你快施行！

张成彦　　（白）　　　　　好男子也！

　　　　　　　　　　　　　押了下去。

张成彦　　（白）　　　　　掩门。

郭英玉　　（唱）　　　　　回长安也不敢把故乡来访，

　　　　　　　　　　　　　这家乡看起来好似他乡。

　　　　　　　　　　　　　思爹娘想哥嫂珠泪常淌，

　　　　　　　　　　　　　一家人依旧是天各一方。

　　　　　　　　　　　　　将身儿打坐在画锦堂上，

　　　　　　　　　　　　　卷珠帘颦蛾眉等候张郎。

张成彦　　（唱）　　　　　天地间真有奇男子，

　　　　　　　　　　　　　不由成彦有所思。

　　　　　　　　　　　　　回二堂又只见夫人在此，

郭英玉　　（白）　　　　　张郎退堂了，请坐。

张成彦　　（白）　　　　　夫人！

　　　　　（唱）　　　　　问夫人为何泪如丝？

郭英玉　　（白）　　　　　妾身一家，天各一方，不知生死存亡如何，不要落泪？

张成彦　　（白）　　　　　只是你大哥他有了消息了。

郭英玉　　（白）　　　　　他现在何处？

张成彦　　（白）　　　　　他有书信前来，夫人请看。

郭英玉　　（白）　　　　　果然哥哥笔迹。嗳呀，怎么他、他、他——

张成彦　　（白）　　　　　是啊，他就要处决了。

郭英玉　　（白）　　　　　他现在什么衙门？

张成彦　　（白）　　　　　现在下官衙内。

郭英玉　　（白）　　　　　何不请来让我兄妹相见。

张成彦　　（白）　　　　　衙中耳目甚多，如何使得？

郭英玉　　（白）　　　　　难道张郎救他不得？好好好，就将妾身一道处决吧。

张成彦　　（白）　　　　　哪有不救之理？下官正在设法。

张成彦　　（白）　　　　　来。

军校　　　（白）　　　　　晓得。

张成彦　　（白）　　　　　此事还须小心谨慎。不然，我们难免要遭毒手。

郭英玉　　（白）　　　　　那是自然。但不知于今郭元帅大军怎么样了？

张成彦　　（白）　　　　　目下唐室大军二十余万以李嗣业为前军元帅，王思礼为后军元帅，郭大将军自领中军，已经由凤翔、扶风直逼咸阳来了。

郭英玉　　（白）　　　　　这就好了。

张成彦　　（白）　　　　　只是李归仁、安守忠都是当今骁将，胜负之数还不可知。

郭英玉　　（白）　　　　　如此如何是好？

张成彦　　（白）　　　　　人心思唐，胜利必归中国。

郭英玉　　（白）　　　　　这般时候怎么起鼓升堂？

张成彦　　（白）　　　　　这是起鼓开刀，夫人不知么？

郭英发　　（白）　　　　　但不知杀的哪一个？

张成彦　　（白）　　　　　方才言过，今日奉令处决郭英发！

郭英玉　　（白）　　　　　嗳呀！

张成彦　　（白）　　　　　夫人醒来！

郭英玉　　（西皮导板）　　听一言吓得我魂飞魄散，

郭英玉　　（白）　　　　　你、你、你还我的哥哥！

　　　　　（唱）　　　　　活生生将我的手足摧残！

张成彦　　（白）　　　　　夫人，你哥哥他来了。

郭英玉　　（白）　　　　　啊！莫非我们兄妹在阴曹相见？

张成彦　　（白）　　　　　夫人不要惊慌，我已经把另一个有罪的犯人代他杀了。这是你的哥哥！

郭英玉　　（白）　　　　　怎么哥哥还在？

郭英玉　　（白）　　　　　哥哥啊！

　　　　　（唱）　　　　　先只说兄妹们风流云散，

　　　　　　　　　　　　　想不到又相逢在虎穴龙潭。

郭英发　　（白）　　　　　你是妹妹？

郭英玉　　（白）　　　　　正是。

郭英发　　（白）　　　　　他是何人？

郭英玉　　（白）　　　　　他是你妹夫张成彦。

郭英发　　（白）　　　　　你为何嫁一奸伪。

郭英玉　　（白）　　　　　愚妹何等样人！岂有屈嫁奸伪之理。成彦乃忠义之士，久欲得报国机会。哥哥正好与他商量破敌之对策。

郭英发　　（白）　　　　　此事当真？

张成彦　　（白）　　　　　时才小第冒犯大哥，这厢赔礼。

郭英发　　（白）　　　　　好说。你们怎样结合的，速告知我。

郭英玉　　（白）　　　　　哥哥容禀。

　　　　　（唱）　　　　　都只为贼寇相欺诳，

　　　　　　　　　　　　　苦逼爹爹到洛阳。

　　　　　　　　　　　　　三十六计走为上，

　　　　　　　　　　　　　一家人逃难到西方。

　　　　　　　　　　　　　姑嫂兴平被掳抢，

　　　　　　　　　　　　　患难之中遇张郎。

　　　　　　　　　　　　　张郎本是英雄将，

　　　　　　　　　　　　　身在伪燕心在唐。

　　　　　　　　　　　　　妹与他一见相倾仰，

　　　　　　　　　　　　　共为复国效鸾凰。

　　　　　　　　　　　　　破敌收京非妄想，

　　　　　　　　　　　　　你与张郎细作商量。

郭英发　　（白）　　　　　好吓。

　　　　　（唱）　　　　　只道身化南柯梦，

　　　　　　　　　　　　　谁知兄妹巧相逢。

　　　　　　　　　　　　　收京破敌责任重，

郭英发　　（白）　　　　　张兄，妹婿！

　　　　　（唱）　　　　　愿与姻兄叙从容。

张成彦　　（白）　　　　　请至后面，倘得有酒顺与大哥压惊。

郭英玉　　（白）　　　　　哥哥来吓。

谢云屏　　（哭）　　　　　喂呀！

　　　　　（唱）　　　　　刘贼作事灭天理，

　　　　　　　　　　　　　断送了郭郎命归西。

　　　　　　　　　　　　　私情公谊都不计，

　　　　　　　　　　　　　恨不能将贼活剥皮。

　　　　　（白）　　　　　时才街上纷纷传言郭郎已经遇害，人头悬挂高杆。人家必定说我谢云屏私通刘贼出卖了郭郎。云屏哪云屏，事到于今，你也有口难分了哇。

　　　　　（唱）　　　　　先只说留郎一夜聚，

　　　　　　　　　　　　　枕边仔细诉流离。

　　　　　　　　　　　　　又谁知好心成恶意，

　　　　　（哭）　　　　　郭郎夫吓！

　　　　　（唱）　　　　　要雪此冤永无期。

刘存善　　（白）　　　　　云妹。我四处找你，你你怎么又到此地来了？

谢云屏　　（白）　　　　　怎么你是郭郎？你不曾死么？喂呀，郭郎。此事怪不得妾身，实在是刘存善那贼出卖了我们哪。

　　　　　　　　　　　　　刘存善那贼天地共弃，

　　　　　　　　　　　　　郭郎夫你千万莫怪为妻。

刘存善　　（白）　　　　　云妹，云妹，是我吓，是你的师兄，是的存善。

谢云屏　　（白）　　　　　怎么，你、你、你不是郭郎，你、你、你是刘存善？

刘存善　　（白）　　　　　正是。师妹你不要怪我，这一切都是为的你啊。

谢云屏　　（白）　　　　　你这一切都为的是我？

刘存善　　（白）　　　　　正是。

谢云屏　　（白）　　　　　为了我出卖我丈夫，为了我出卖你师父的独子，为了我出卖了大唐的忠臣义士，为了我出卖中国的好儿女？

谢云屏　　（哭）　　　　　啊呀，郭郎啊！

刘存善　　（白）　　　　　云妹，人死不能复生，不要过悲，朝着我们以后的日子想吧。

谢云屏　　（白）　　　　　贼子你还有以后的日子？你还有以后的日子？

刘存善　　（白）　　　　　原谅我吧。云妹。

谢云屏　　（白）　　　　　你去问问每一个中国人，他们可能原谅你这贼子！我今日恨不得食你这贼子之肉！

刘存善　　（白）　　　　　云妹。

谢云屏　　（白）　　　　　谁是你云妹！

刘存善　　（白）　　　　　嗳呀，你怎么了？

谢云屏　　（白）　　　　　贼子哪里走？贼子哪里走？

敌兵　　　（白）　　　　　快搬！快搬！

敌家属　　（白）　　　　　怎么这么急吗？

敌兵　　　（白）　　　　　上面的命令限两天搬完。

谢云屏　　（白）　　　　　老伯伯，告诉我，我公爹婆母现在何处？

敌家属　　（白）　　　　　你这女子见鬼了，谁知你公爹婆母，谁啊？

谢云屏　　（白）　　　　　你们带我一道走。我要见我公爹婆母，诉说我的苦情哪。

敌家属　　（白）　　　　　一发见鬼了。你知道我们上哪儿去的？我们是范阳来的。于今唐天子派郭子议领大军二十万就要包围长安了。我们逃回范阳去，你也到范阳去吗？

谢云屏　　（白）　　　　　哦，你们是范阳来的。

敌家属　　（白）　　　　　对哪。

谢云屏　　（白）　　　　　你们害得我一家好苦啊。

敌家属　　（白）　　　　　更怪了，怎么我们害了你了？

敌兵　　　（白）　　　　　这疯女子还不快走！

谢云屏　　（哭）　　　　　喂呀！

　　　　　（白）　　　　　公爹婆母你们在哪里？我若不把衷肠之事诉说分明，我死也不能瞑目啊！

　　　　　（唱）　　　　　这才是人世间黑天冤枉，

　　　　　　　　　　　　　活活的送我夫去见阎王。

　　　　　　　　　　　　　纵然我九死归黄壤，

　　　　　　　　　　　　　也要对公婆细诉衷肠。

　　　　　（哭）　　　　　喂呀！

难民甲　　（白）　　　　　只怕又要逃难了。

难民乙　　（白）　　　　　逃什么难？大军回来了，我们有好日子过了。

难民丙　　（白）　　　　　大军要回来了？

难民乙　　（白）　　　　　刚才有人告诉我，郭元帅领大军都已经到了香积寺了。把李归仁都给打败了。

难民丙　　（白）　　　　　不，听说又给李将军打过去了。

难民乙　　（白）　　　　　不，李归仁是打过去了。可是又给李嗣业将军给打回来了。听说这次还借到了许多外国兵，我看恢复长安是不不久了。

难民甲　　（白）　　　　　嘘，安禄山的兵来了。

难民乙　　（白）　　　　　快走！

谢云屏　　（白）　　　　　老伯伯，我公爹婆母他们在哪儿，带我去看看他们。

难民甲　　（白）　　　　　谁晓得你公婆是谁啊？

谢云屏　　（白）　　　　　告诉我，我要让他们二老听听我的冤枉，这怪不得我啊。

难民甲　　（白）　　　　　是女人多半是吃了亏的。

难民乙　　（白）　　　　　不要紧大嫂子，我们苦日子快完了，天快亮了。

难民丙　　（白）　　　　　快走，兵来了！

谢云屏　　（白）　　　　　等一等，带我去见我公婆去，你们等一等。

张成彦　　（白）　　　　　于今李归仁虽然小挫，只是安守忠善能用兵，他派了一支人马埋伏在沣水东面，意欲趁两军鏖战之时，抄我大军后路。这一支人马都是百战精兵，不可轻敌，必须另派能将将他消灭方保万全。

郭英发　　（白）　　　　　如此待小弟急速出城禀告郭元帅，速作计较。只是城门搜查严格，如何是好？

张成彦　　（白）　　　　　现有令箭在此，大哥一路之上多加小心。见了郭元帅代小弟请罪。

郭英发　　（白）　　　　　那是自然，告辞了。

郭英玉　　（白）　　　　　哥哥转来。

郭英发　　（白）　　　　　贤妹有何嘱咐？

郭英玉　　（白）　　　　　若有爹娘消息速告愚妹知道。

郭英发　　（白）　　　　　晓得。

郭英玉　　（白）　　　　　还有，愚妹打听得嫂嫂逃出长安去了。

郭英发　　（白）　　　　　无耻贱人，提她作甚？告辞了。

郭英玉　　（唱）　　　　　一见哥哥跨走兽，

张成彦　　（唱）　　　　　如此英雄冠九州。

郭英玉　　（唱）　　　　　但愿得雄师驱贼寇，

张成彦　　（唱）　　　　　那时节方得快恩仇。

军卒　　　（白）　　　　　启禀将军：大事不好了。

张成彦　　（白）　　　　　何事惊慌？

军卒　　　（白）　　　　　安大将军亲带的大军将府门团团围住了。官兵尽被缴除武器。

张成彦　　（白）　　　　　为了何事？

军卒　　　（白）　　　　　小卒不知。

张成彦　　（白）　　　　　参见大将军。

安守忠　　（白）　　　　　抓了。

张成彦　　（白）　　　　　小将无罪。

安守忠　　（白）　　　　　那郭英发哪里去了。还说无罪？

张成彦　　（白）　　　　　郭英发奉令处决了。

安守忠　　（白）　　　　　你看这是郭英发么？

张成彦　　（白）　　　　　这个——

安守忠　　（白）　　　　　什么这个那个，早已听说你有了归唐之心，今日还有何说？

军卒　　　（白）　　　　　启禀大将军：李嗣业兵临城下。

安守忠　　（白）　　　　　李嗣业他来得好快啊。

安守忠　　（白）　　　　　等退了敌兵再来问你。

　　　　　　　　　　　　　来，押下去！

安守忠　　（白）　　　　　众将官！传令下去严加防守。

众贼兵　　（同白）　　　　得令。

郭英发　　（唱）　　　　　时才辞了张成彦，

　　　　　　　　　　　　　催马儿来到古城边。

　　　　　　　　　　　　　把关的儿郎你验一验，

郭英发　　（唱）　　　　　各有要事到阵前。

守城军　　（白）　　　　　果然张将军令箭，出城去吧。

郭英发　　（唱）　　　　　满心欢喜跨走战，

郭英发　　（唱）　　　　　成败兴亡这一鞭。

伪将　　　（白）　　　　　守城军听着！安大将军有令：张成彦通敌被捕，带有他的将令者，一概不准放行。

守城军　　（白）　　　　　时才有一汉子拿张将军令箭出城去了。

伪将　　　（白）　　　　　去了有多少时候？

守城军　　（白）　　　　　不过片刻。

伪将　　　（白）　　　　　追！

郭英发　　（唱）　　　　　侥幸脱出长安险，

　　　　　　　　　　　　　急忙忙好似箭离弦。

　　　　　　　　　　　　　催动征骑大营转，

伪将　　　（白）　　　　　那一汉子休走，张将军有话问你。

郭英发　　（白）　　　　　不及奉陪，看箭！

伪将　　　（白）　　　　　追！

郭英发　　（白）　　　　　追兵正急，如何是好？

郭从龙　　（白）　　　　　大哥放心前去，小弟与众兄弟抵挡一阵。

郭霁青　　（唱）　　　　　乱里重逢真侥幸，

郭夫人　　（唱）　　　　　何日回转长安城。

郭霁青　　（白）　　　　　夫人这几日病体怎么样了？

郭夫人　　（白）　　　　　病已十分好了，只是思念长安，也不知一双儿女与儿媳云屏生死如何？

兵士甲　　（白）　　　　　我们已打听得郭将军回转长安去了。

郭夫人　　（白）　　　　　怎么，敌军尚在长安我儿怎能回去？

兵士乙　　（白）　　　　　郭将军是奉大元帅将令回京公干，于今大军包围长安，不久可下。

郭夫人　　（白）　　　　　如此谢天谢地。我们何不趁此回京也好探问儿女消息。

郭霁青　　（白）　　　　　独恐夫人身体未复，不堪鞍马劳顿。

兵士甲　　（白）　　　　　现在大军由水陆两路齐奔长安，你们二老何不搭运船东下？

郭霁青　　（白）　　　　　这船只都被掳去运兵去了，哪来船只供我们老百姓乘坐？

兵士甲　　（白）　　　　　那旁边有一小船待我问来。

　　　　　　　　　　　　　喂！艄公，雇你的船回到长安，望求方便。

艄公　　　（内白）　　　　不成不成！我们这船已经有人定了。

兵士甲　　（白）　　　　　一路之上多给船钱也就是了。

艄公　　　（内白）　　　　不成，多给钱也不成。

兵士乙　　（白）　　　　　大哥，你那个派头没有用，瞧我的。

　　　　　　　　　　　　　喂！那一小舟还不开过来！

艄公　　　（内白）　　　　不成，说过了我们有人定了。瞧我们船上有县府的封条。我们是复员的船。

兵士甲　　（白）　　　　　既有县府封的条，为何上有货物？

艄公　　　（内白）　　　　知县太太做生意。

兵士乙　　（白）　　　　　胡说。别说成丰县的，就是京兆尹的船也得开过来。我们郭将军有要紧公事，要到长安，若误了公事那还了得。

艄公　　　（内白）　　　　实在对不起。

兵士乙　　（白）　　　　　怎么你要走开么？好大的胆，看箭。

艄公　　　（内白）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我们开来了。

兵士乙　　（白）　　　　　大哥！你看怎么样！

兵士甲　　（白）　　　　　果然有苗头。

郭霁青　　（白）　　　　　只是对老百姓不可以这样。

兵士乙　　（白）　　　　　他们的船都是这样封来的，我们不过要学一学，这年头不这样就吃不开。我们上船去吧。

郭霁青　　（白）　　　　　夫人来吓。

　　　　　（唱）　　　　　手挽手儿把船上。

郭夫人　　（唱）　　　　　白头作伴好还乡。

郭霁青　　（白）　　　　　好一个“白头作伴好还乡”，开船。

谢云屏　　（哭）　　　　　喂呀！

　　　　　（唱）　　　　　城南城北都找到，

　　　　　　　　　　　　　不知公婆为哪条？

谢云屏　　（白）　　　　　诸位伯伯妹妹，请问你们，我公婆现在何处？带我去见他们一见，细诉衷情，我死也瞑目吓！

兵士　　　（白）　　　　　谁晓得你的公婆是谁？

商人甲　　（白）　　　　　喂，看着少妇虽然乱头粗服，却长得甚是美丽。

商人乙　　（白）　　　　　必然是长安大户人家的女子，受了贼兵欺负，故而弄得这样痴痴癫癫的了。

商人甲　　（白）　　　　　你发了一点国难财，不是要换一个好老婆吗？何不把她给收下来？

商人乙　　（白）　　　　　这样的疯女子要了有什么用？

商人甲　　（白）　　　　　这不过一时受了刺激，养一养就会好的。

商人乙　　（白）　　　　　真的？

商人甲　　（白）　　　　　真的。你瞧她那双眼睛，那个丰度，普通人家里哪里有这样出色的？

商人乙　　（白）　　　　　试试看。

谢云屏　　（白）　　　　　先生，我要见我公婆，你们行个好心带我去见。

商人甲　　（白）　　　　　你公爹叫什么名字？

谢云屏　　（白）　　　　　怎么，我公爹你都不晓得？他是鼎鼎大名的——鼎鼎大名的——

商人甲　　（白）　　　　　你看如何？果然是名门的女子。

商人乙　　（白）　　　　　鼎鼎大名的谁呢？

谢云屏　　（白）　　　　　谁？

谢云屏　　（白）　　　　　嗳呀，我记不得了。他、他、他？

商人乙　　（白）　　　　　记不得又怎么找呢？

商人甲　　（白）　　　　　我知道了，你的公爹是姓高不是？

谢云屏　　（白）　　　　　正是，他姓郭！

商人甲　　（白）　　　　　你要见他去？

谢云屏　　（白）　　　　　若能见我公婆一面，细诉苦情，来生感德。

商人甲　　（白）　　　　　那末你就上我的船吧。

谢云屏　　（白）　　　　　我的公婆她在船上？

商人甲　　（白）　　　　　上了船，回到凤翔也许就见到你的公爹了。

谢云屏　　（白）　　　　　这就好了。

　　　　　（唱）　　　　　多亏两位施恻隐，

　　　　　　　　　　　　　见了两老诉细情。

商人乙　　（白）　　　　　不要客气，大家都是落难的。

商人甲　　（白）　　　　　上船去吧！就要开船了。

谢云屏　　（白）　　　　　多谢先生。

郭夫人　　（白）　　　　　老爷，我们这船为何停在此处数日不行？

郭霁青　　（白）　　　　　前面还有战事，故而停舟不进。

郭夫人　　（白）　　　　　这样我们何日可到长安呢？

郭霁青　　（白）　　　　　长安克复不远了。

郭夫人　　（白）　　　　　我归心似箭，度日如年。

郭霁青　　（白）　　　　　咳，回到长安也无非一片瓦砾之场，满目凄凉之境，夫人哪！

　　　　　（唱）　　　　　休问长安几日还，

　　　　　　　　　　　　　怕从乱后看江山。

　　　　　　　　　　　　　舟中恨少琵琶在，

　　　　　　　　　　　　　纵有琵琶也不忍弹。

郭夫人　　（白）　　　　　老爷啊！

　　　　　（唱）　　　　　非是我日夜想长安，

　　　　　　　　　　　　　想起了一家人泪不干。

　　　　　　　　　　　　　但愿得早回曲江池畔，

　　　　　　　　　　　　　且把那旧庭院整顿一番。

兵士甲　　（白）　　　　　老太太您别愁。李嗣业李元帅又打了一个胜仗了。还有回纥兵也歼灭了埋伏在沣水东面的安守忠的一支大军，战局算是稳了。回长安的日子准快了。

郭霁青　　（白）　　　　　此事当真？

兵士甲　　（白）　　　　　这是我刚才上岸打听来的确实消息。

郭霁青　　（白）　　　　　哈哈，喜煞我也！

　　　　　（唱）　　　　　听说大军又打胜仗，

　　　　　　　　　　　　　杀得安贼手脚忙。

　　　　　　　　　　　　　恢复长安已有望，

　　　　　　　　　　　　　一柱心香谢上苍。

　　　　　　　　　　　　　耳边厢忽听得琵琶声响——

郭夫人　　（白）　　　　　这琵琶的声音好熟啊！

郭霁青　　（白）　　　　　呀！

　　　　　（唱）　　　　　奏出了霓裳第一章。

　　　　　　　　　　　　　推开船窗往外望，

兵士乙　　（白）　　　　　是那边船上一个女人弹的。

郭霁青　　（白）　　　　　说我请她一见。

兵士乙　　（白）　　　　　喂，那边船上的，我们郭老爷请那边弹琵琶的女客一见。

艄公　　　（白）　　　　　他们的船往上水去了。

郭霁青　　（唱）　　　　　只留帆影与灯光。

　　　　　（白）　　　　　船家与我追。

艄公　　　（白）　　　　　他们有帆，今晚风顺，我们来不及。

兵士乙　　（白）　　　　　喂，前面船停一停！停一停。

兵士甲　　（白）　　　　　可恶，他们竟不理会。

兵士乙　　（白）　　　　　想必是军官们伴妓女娶了，老爷子问他干嘛？难道也想叫她过来唱一个吗？

郭霁青　　（白）　　　　　你哪里知道。这弹琵琶的不是我徒弟，必是我儿媳，独恐当面错过。

兵士甲　　（白）　　　　　好船家，麻烦你追一追吧？

艄公　　　（白）　　　　　待我张帆。

谢云屏　　（哭）　　　　　喂呀！

　　　　　（唱）　　　　　活生生棒打鸳鸯散，

　　　　　　　　　　　　　这满腹喊冤向谁谈？

　　　　　　　　　　　　　谢云屏只有这琵琶作伴，

　　　　　　　　　　　　　奏罢了霓裳泪不干。

商人乙　　（白）　　　　　你居然还会弹琵琶，把我都听迷了。再给我弹弹。

谢云屏　　（白）　　　　　怎么你爱听？

商人乙　　（白）　　　　　爱听。

谢云屏　　（白）　　　　　可是我这琵琶只弹给我自己听的。

商人乙　　（白）　　　　　别瞧你疯疯癫癫的，倒有这股蹩扭劲儿。不弹也成，让我亲你一亲。我实在太爱你了。

谢云屏　　（白）　　　　　你、你、你这强盗！

商人乙　　（白）　　　　　你坐在我的船上，嚷什么强盗？还不如从了我，保你半辈子不愁穿吃。

谢云屏　　（白）　　　　　我、我、我是有丈夫的。

商人乙　　（白）　　　　　这是打仗的年头，哪里管得那么许多。

谢云屏　　（白）　　　　　我身怀有孕。

商人乙　　（白）　　　　　生下来我替你抚养。

谢云屏　　（白）　　　　　我要见过公婆。

商人乙　　（白）　　　　　谁知道你公婆在哪儿？

谢云屏　　（白）　　　　　怎么你们骗我上船？

商人乙　　（白）　　　　　我是可怜你，爱你。小娘子，从了我吧。

商人乙　　（白）　　　　　你找什么？这里上面是天，下面是水，不怕你逃到天上去。

谢云屏　　（白）　　　　　天上我去不得，难道水里面也去不得不成？

商人乙　　（白）　　　　　嗳呀糟了！

商人甲　　（白）　　　　　怎么糟了？

商人乙　　（白）　　　　　她跳水了。

商人甲　　（白）　　　　　瞧你到手的老婆，又给逃掉了。你真是个二百五。幸亏是这个年头，死一两个人不算什么，要在平时你就该吃官司了。

商人乙　　（白）　　　　　咳。

兵士甲　　（白）　　　　　嗳呀，一个女人跳水了！

郭霁青　　（白）　　　　　快快救她上来！

兵士乙　　（白）　　　　　我会水。

兵士甲　　（白）　　　　　瞧她还背着琵琶。

郭夫人　　（白）　　　　　这不是云屏媳妇么？

郭霁青　　（白）　　　　　正是她。

兵士乙　　（白）　　　　　待我与她吐水。

兵士甲　　（白）　　　　　怎么，这就是郭少奶奶？

郭霁青　　（白）　　　　　正是她。

　　　　　　　　　　　　　云屏醒来！

谢云屏　　（西皮导板）　　这一阵淹得我昏迷不醒，

郭夫人　　（同白）　　　　云儿醒来。

郭霁青　　（唱）　　　　　耳边厢又听得呼唤云屏。

　　　　　　　　　　　　　睁开眼儿恩人观定，

郭霁青　　（白）　　　　　云儿怎么样了？

谢云屏　　（唱）　　　　　又只见老公婆面前存。

　　　　　　　　　　　　　莫不是在黄泉将儿来等，

　　　　　　　　　　　　　一家人做鬼一路行。

郭夫人　　（白）　　　　　媳妇醒来。时才为何投水，不是我舟救你，岂不误了事？

谢云屏　　（白）　　　　　怎么媳妇不曾死。是公婆将我救了的么？

郭霁青　　（白）　　　　　正是。听得琵琶之声，我想定是媳妇在此。

谢云屏　　（白）　　　　　原来公爹也不曾死？

郭霁青　　（白）　　　　　我怎么会死呢？

谢云屏　　（白）　　　　　这琵琶之上，为何却有血迹斑烂？

郭霁青　　（白）　　　　　琵琶尚在，怎么又落入你手？

谢云屏　　（白）　　　　　公爹吓！

　　　　　（唱）　　　　　公爹有所不知情，

　　　　　　　　　　　　　媳妇言来听分明：

　　　　　　　　　　　　　一家人逃出长安城，

　　　　　　　　　　　　　婆母有病困兴平。

　　　　　　　　　　　　　遭不幸被掳敌营进，

　　　　　　　　　　　　　姑嫂骂贼留美名。

　　　　　　　　　　　　　贼见我们心坚定，

　　　　　　　　　　　　　才把琵琶慰凄情。

　　　　　　　　　　　　　一见血染琵琶颈，

　　　　　　　　　　　　　我只当公爹丧残生。

郭霁青　　（白）　　　　　贼兵抢我琵琶，我上前夺取，被他抽刀伤我手指，那是我手上的血痕呐。

郭夫人　　（白）　　　　　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呢？

谢云屏　　（白）　　　　　婆母吓！

　　　　　（唱）　　　　　安忠道领兵扶风进，

　　　　　　　　　　　　　玉妹与张郎离贼营。

　　　　　　　　　　　　　我独在虎穴无计定，

　　　　　　　　　　　　　便对琵琶诉苦请。

　　　　　　　　　　　　　惊动了师兄刘存善，

　　　　　　　　　　　　　闯入园中救了云屏。

郭夫人　　（白）　　　　　原来你师兄救了你么？存善这孩子忠心可靠，我一路上承他十分照顾。

谢云屏　　（白）　　　　　婆母吓！

　　　　　（唱）　　　　　婆母不知其中情，

　　　　　　　　　　　　　他哪里是忠心对师门。

　　　　　　　　　　　　　真乃我画虎画皮难画骨，

　　　　　　　　　　　　　知人知面不知心。

郭霁青　　（白）　　　　　怎么他有变么？

谢云屏　　（白）　　　　　公爹吓！

　　　　　（唱）　　　　　刘存善为人心不善，

　　　　　　　　　　　　　假说婆母在帝京。

　　　　　　　　　　　　　一路上冒用夫妇名份，

　　　　　　　　　　　　　哄我同转长安城。

郭霁青　　（白）　　　　　怎么他竟敢这样大胆么！

谢云屏　　（白）　　　　　他还有大胆的事在后呢。公爹吓。

　　　　　（唱）　　　　　回到长安一月正，

　　　　　　　　　　　　　王第变换了主人。

　　　　　　　　　　　　　媳妇身有五月孕，

　　　　　　　　　　　　　委曲求全且安身。

　　　　　（白）　　　　　咳，不想天大的祸事就来了吓。

郭夫人　　（白）　　　　　什么祸事？

谢云屏　　（白）　　　　　我丈夫他回来了。

郭霁青　　（白）　　　　　怎么，英发他回来了？这是天大的喜事，怎么又是祸事呢？

谢云屏　　（白）　　　　　公爹吓！

　　　　　（唱）　　　　　那一日琵琶来遣闷，

　　　　　　　　　　　　　忽来了须发皤然一老人。

　　　　　　　　　　　　　他说与我捎书信，

　　　　　　　　　　　　　我欢欢喜喜迎入门。

　　　　　　　　　　　　　抓下须发重相认，

　　　　　　　　　　　　　才知道是丈夫他转回程。

郭霁青　　（白）　　　　　怎么，英发儿他改装回来的么？

谢云屏　　（白）　　　　　正是。

　　　　　（唱）　　　　　丈夫奉郭元帅令，

　　　　　　　　　　　　　回到长安探贼情。

　　　　　　　　　　　　　正是中秋好风景，

　　　　　　　　　　　　　我苦苦留夫赏月明。

　　　　　　　　　　　　　存善上街买果饼，

　　　　　　　　　　　　　又谁知此贼他变了心。

郭夫人　　（白）　　　　　他怎么变了心呢？

谢云屏　　（白）　　　　　公爹吓。

　　　　　（唱）　　　　　恼恨刘贼心肠狠，

　　　　　　　　　　　　　不到长街到贼营。

　　　　　　　　　　　　　带来了贼兵门外等，

　　　　　　　　　　　　　将丈夫骗到枉死城。

郭霁青　　（白）　　　　　怎么？那刘存善卖友求荣将我儿骗到贼营去了？那还了得。

谢云屏　　（白）　　　　　公爹吓！

　　　　　（唱）　　　　　媳妇闻信怒气生，

　　　　　　　　　　　　　抓住存善往贼营。

　　　　　　　　　　　　　不见我夫还自可，

　　　　　　　　　　　　　见了我夫吓得掉魂。

郭霁青　　（白）　　　　　英发他怎么样了？快说。

谢云屏　　（唱）　　　　　贼兵个个拿棒棍，

　　　　　　　　　　　　　如狼似虎向官人。

　　　　　　　　　　　　　只打得官人遍地滚，

　　　　　　　　　　　　　浑身上下鲜血淋。

郭夫人　　（白）　　　　　英发！我儿。嗳呀！

郭霁青　　（白）　　　　　夫人醒来。

谢云屏　　（白）　　　　　婆母醒来。

郭夫人　　（哭）　　　　　嗳呀。苦命的儿啊！

谢云屏　　（白）　　　　　婆母吓。

　　　　　（唱）　　　　　婆母声声哭苦命，

　　　　　　　　　　　　　怎知后头还要苦十分。

　　　　　　　　　　　　　官人被打不招认，

　　　　　　　　　　　　　被贼子斩首在辕门。

郭霁青　　（白）　　　　　你在怎讲？

谢云屏　　（白）　　　　　官人被贼子斩首辕门。

郭霁青　　（白）　　　　　嗳呀！

郭夫人　　（白）　　　　　老爷醒来。

谢云屏　　（白）　　　　　公爹醒来。

郭霁青　　（叫头）　　　　英发，我儿，苦命的儿吓。

　　　　　（唱）　　　　　听说我儿丧了命，

　　　　　　　　　　　　　万把钢刀刺我心。

　　　　　　　　　　　　　咬牙切齿把刘贼恨，

　　　　　　　　　　　　　卖友求荣狗畜生。

　　　　　　　　　　　　　老夫待你何等情分，

　　　　　　　　　　　　　竟敢如此报师门？

　　　　　　　　　　　　　恨不得立刻回原郡，

　　　　　　　　　　　　　抓出贼子把命拼。

兵士甲　　（白）　　　　　老爷子，您不必这样悲痛。我听说郭将军又回了大营，那被贼将斩首辕门的不是郭将军也说不定。于今这样乱糟糟的局面，外边的话未可轻信。只等攻进长安，一切就明白了。

郭霁青　　（白）　　　　　敌将善能用兵，攻进长安不知何日，我那一双儿女如有差错，老朽夫妇也不愿活了。

兵士乙　　（白）　　　　　这也好办。于今长安围困多日，城内老百姓请求开城一日，到城外打柴运米，已经两边将帅都认可了。你们二老和少奶奶，何不扮做乡下老百姓模样，挑些柴米进城，也好打听郭将军和小姐消息。

郭霁青　　（白）　　　　　此计甚好，船家即刻开船。

艄公　　　（白）　　　　　是。

郭夫人　　（白）　　　　　媳妇，为什么又上了他们的船，后来为什么又投水自尽呢？

谢云屏　　（白）　　　　　二老请到后舱容媳妇告禀。

郭霁青　　（白）　　　　　你看她衣裳湿透，不要冻出病。

郭夫人　　（白）　　　　　是吓，快来换一件衣裳。

谢云屏　　（白）　　　　　多谢婆母。

郭夫人　　（白）　　　　　云儿来吓。

安守忠　　（念）　　　　　战马秋风紧，孤城落日寒。

　　　　　（白）　　　　　今日命人开城一日，听任人民与城外交易，多积柴草粮米，也好坚守长安。

报子　　　（白）　　　　　报，沣水冬面埋伏精兵，已被唐将扫荡，小将军阵亡。

安守忠　　（白）　　　　　再探！

安守忠　　（白）　　　　　且住。包抄敌后之计被唐将识破，必是张成彦走漏消息，如何容得。

　　　　　　　　　　　　　来，传我将令，将张成彦夫妇斩首市曹。

中军　　　（白）　　　　　得令。

伪官　　　（白）　　　　　奉元帅将令，恐有奸细混入，立刻关城。

小孩　　　（白）　　　　　我要进城，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妇人　　　（白）　　　　　怎么把我关在外面，我家里是在西关的。

伪官　　　（白）　　　　　不成。走！

狱吏　　　（白）　　　　　张将军恭喜了。

张成彦　　（白）　　　　　我已经准备好了。可容我与夫人一别？

狱吏　　　（白）　　　　　你夫人也要大喜了。见见何妨。

　　　　　　　　　　　　　来，将张夫人带过来。

郭英玉　　（哭）　　　　　喂呀。

张成彦　　（白）　　　　　夫人不要啼哭。

郭英玉　　（白）　　　　　将军今天可埋怨妾身么？

张成彦　　（白）　　　　　有道是“舍身成仁”，舍此待罪之身，救出忠臣义士，有什么埋怨？

郭英玉　　（白）　　　　　将军能这样想，妾身纵死九泉也甘心瞑目。只是你我夫妻不见天下太平而死，缘分也太浅了啊。

张成彦　　（白）　　　　　真太平日子哪有轻易得来之理？必须要流更多的血汗。岂不闻“太平原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么？于今郭元帅大军已经逼近长安，昨日一战，安守忠、李归仁杀的大败，他们料必就要退出长安，因此才来杀我们夫妇。我们夫妇要算这长安城最后的牺牲。从此以后天日重光，人民康乐，我们还有什么不足？只是下官智不能保妻子，累得夫人今日与我同归于尽，好生伤恸也。

郭英玉　　（哭）　　　　　喂呀！

张成彦　　（白）　　　　　夫人哪。

　　　　　（唱）　　　　　太平本是将军定，

　　　　　　　　　　　　　不许将军见太平。

　　　　　　　　　　　　　只恨我才疏智短欠安顿，

　　　　　　　　　　　　　累得夫人也一命倾。

郭英玉　　（白）　　　　　将军哪。

　　　　　（唱）　　　　　将军把话错来论，

　　　　　　　　　　　　　说什么才疏智短累妾身。

　　　　　　　　　　　　　夫妻同为家国殉，

　　　　　　　　　　　　　不枉人间走一程。

张成彦　　（白）　　　　　好哇。

张成彦　　（白）　　　　　哪里施行？

狱吏　　　（白）　　　　　安将军有令押赴市曹，明正典刑。

张成彦　　（白）　　　　　也好。让长安市上人人知晓，俺张成彦与郭英玉只因不肯妄杀忠臣义士今日殉国而死。

狱吏　　　（白）　　　　　绑了！

张成彦　　（白）　　　　　不用。走！

郭霁青　　（唱）　　　　　郭霁青好比鹤归来，

　　　　　　　　　　　　　散灰满眼好悲哀。

　　　　　　　　　　　　　长安市上人如海，

　　　　　　　　　　　　　找不着我一双儿女怎安排？

　　　　　（白）　　　　　且住，亏得两位能言善辩，入得城来，只见人人堕泪个个嗟伤，也不知为了何事。那旁有一老者待我问来。

　　　　　　　　　　　　　老丈请了。

老者　　　（白）　　　　　请了。

郭霁青　　（白）　　　　　请问今日为何大街小巷人人堕泪，个个嗟伤？究竟为了何事？

老者　　　（白）　　　　　原来你不晓得？张成彦张将军守长安的时节是个好官，最能保护百姓。只因他放走了一位爱国的义士，被安守忠拿问在监，今日张将军和他的夫人郭英玉就要在市曹典刑，所以人人落泪。

郭霁青　　（白）　　　　　哦！郭英玉！但不知者郭英玉是哪里人氏？

老者　　　（白）　　　　　那旁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去看来。

郭霁青　　（白）　　　　　多谢了。

郭霁青　　（白）　　　　　哦呀。看这郭英玉的年龄籍贯不是我儿却是何人？怎么她、她、她却在今日要与她丈夫明正典刑。待我去看个明白，倘若真是我儿，拼着这条老命不要咬我也要咬那贼子们一口。

　　　　　（唱）　　　　　恼恨贼子太疯狂，

　　　　　　　　　　　　　竟敢在大街斩忠良！

　　　　　　　　　　　　　看起来民心还未丧，

　　　　　　　　　　　　　怪不得人人落泪，个个嗟伤！

　　　　　　　　　　　　　不顾年迈往前闯，

郭霁青　　（白）　　　　　哟。

　　　　　（唱）　　　　　要与贼子闹一场。

张成彦　　（唱）　　　　　长安今日山河壮，

郭英玉　　（唱）　　　　　万人空巷看张郎。

张成彦　　（唱）　　　　　死生祸福何须想，

郭英玉　　（唱）　　　　　与郎君做一对同命鸳鸯。

张成彦　　（白）　　　　　夫人！

　　　　　（唱）　　　　　轻裘锦带把法场上，

　　　　　（白）　　　　　走！

郭霁青　　（唱）　　　　　来了梨园协律郎。

　　　　　（西皮快板）　　先只说女儿欠思量，

　　　　　　　　　　　　　千金之体嫁豺狼。

　　　　　　　　　　　　　却原来嫁的是忠良将，

　　　　　　　　　　　　　双双殉国美名扬。

　　　　　　　　　　　　　颠颠仆仆市曹往，

郭霁青　　（唱）　　　　　送忠良哪顾得年迈苍苍。

郭英发　　（白）　　　　　众位兄弟，随我扮作樵夫模样混入长安，不想妹夫张成彦妹子英玉都被安贼拿问在监，好生忧虑。

民兵　　　（白）　　　　　启禀将军大事不好！

郭英发　　（白）　　　　　何事惊慌？

民兵　　　（白）　　　　　张成彦将军与大小姐，今日市曹开斩。

郭英发　　（白）　　　　　我却不信。

民兵　　　（白）　　　　　有告示在此，将军请看。

郭英发　　（白）　　　　　待我看来。

郭英发　　（白）　　　　　 “张成彦郭英玉通敌纵匪，供认不讳。押赴市曹正法。”

郭英发　　（白）　　　　　众兄弟！张将军命在顷刻，汝等随我奋勇争先，汝等斩开城门，迎接大军，不得有误。

报子　　　（白）　　　　　报，午时三刻。

监斩官　　（白）　　　　　斩讫报来。

郭从龙　　（白）　　　　　长安恢复就在眼前，贼子怎敢杀害爱国志士，俺从龙来也！

郭英发　　（白）　　　　　搭救来迟弟之罪也。

　　　　　　　　　　　　　众兄弟，杀！

安卒　　　（白）　　　　　启禀将军：延秋门已破，唐军如潮而入。

安守忠　　（白）　　　　　大事已去，李归仁将军二兵合一，星夜退出长安。

安卒　　　（白）　　　　　喳！

郭英发　　（白）　　　　　我妹妹何在？

张成彦　　（白）　　　　　乱兵之中一时不见。

郭英发　　（白）　　　　　追！

郭霁青　　（白）　　　　　女儿醒来。

郭英玉　　（白）　　　　　爸爸！

郭霁青　　（白）　　　　　好了。好了。天下太平了。我们有好日子过了。万岁！万万岁！

郭霁青　　（白）　　　　　我女儿呢？我女儿呢？

市民甲　　（白）　　　　　老人家，你女儿给他们抢得去了。

市民甲　　（白）　　　　　快逃，快逃！

郭英玉　　（白）　　　　　爸爸！爸爸！

郭霁青　　（白）　　　　　怎么，被他们这些回纥兵抢去了？

郭霁青　　（白）　　　　　嗳呀，回纥兄弟，我们是中国良民，她是我的女儿。不要误会了。把她还给我。把我女儿还给我！

郭霁青　　（白）　　　　　回纥兄弟！不要误会。我们是义民，她是我的女儿。还给我！还给我！

汉兵甲　　（白）　　　　　呔！退下去。这里是衙门，不许喧哗。

郭霁青　　（白）　　　　　不是喧哗。我是要我女儿。

汉兵甲　　（白）　　　　　谁知道你的女儿是谁？

郭霁青　　（白）　　　　　咦，方才给一位弟兄背进这衙门里去了吓。

汉兵甲　　（白）　　　　　那位穿红的？

郭霁青　　（白）　　　　　是吓。

汉兵甲　　（白）　　　　　既然背进衙门去了，还有什么说的？

郭霁青　　（白）　　　　　她是好人呐。

汉兵甲　　（白）　　　　　既是好人怎么又穿罪衣罪裙呢？

郭霁青　　（白）　　　　　这个——

汉兵甲　　（白）　　　　　什么这个，老实告诉你吧，就是好人家子女也得背进去。

郭霁青　　（白）　　　　　岂有此理。天下哪有这样荒唐的衙门！

汉兵甲　　（白）　　　　　我们这衙门就专管这样荒唐的事。

郭霁青　　（白）　　　　　你们这是什么衙门？

汉兵甲　　（白）　　　　　我们这是“劳军使”的衙门。

郭霁青　　（白）　　　　　“劳军使”。不曾听过有这样的衙门啊。

汉兵甲　　（白）　　　　　可不是。原是新兴的。此次全亏回纥国叶护大王和帝德将军率领雄兵猛将，帮助我国恢复国土，所以新兴这衙门，专管慰劳他们的。

郭霁青　　（白）　　　　　原来如此。但不知你们大人他是何人？

汉兵甲　　（白）　　　　　我们大人姓冯。从长安逃到凤翔迎驾有功，大将军见喜才派他这个好差使。

郭霁青　　（白）　　　　　哦，冯大人。

汉兵甲　　（白）　　　　　你往哪里去？

郭霁青　　（白）　　　　　我要见见你家大人。

汉兵甲　　（白）　　　　　得了吧，你是个老百姓，你知道我们大人他见不见你啊。

郭霁青　　（白）　　　　　就烦通禀一声。

汉兵甲　　（白）　　　　　你姓什么，叫什么，是男性是女性，哪儿来的，通讯处在哪儿，要见我们大人还是谈公事谈私事？

郭霁青　　（白）　　　　　就说长安老百姓郭霁青求见你家大人。

汉兵甲　　（白）　　　　　唔。这老头儿大模大样儿的，想必有些来头。给他报了吧。

汉兵甲　　（白）　　　　　启禀大人！长安老百姓郭霁青求见呐！

冯蔚青　　（内白）　　　　升堂！

汉兵甲　　（白）　　　　　大人升堂，你小心了。

郭霁青　　（白）　　　　　晓得。

冯蔚青　　（内白）　　　　传郭霁青！

汉兵甲　　（白）　　　　　大人传你呢。喂，老张，你带他进去吧。

冯蔚青　　（引子）　　　　身受皇恩，与黎民，判断冤情。

众汉兵　　（同白）　　　　参见大人。

冯蔚青　　（白）　　　　　站立两厢。

　　　　　（念）　　　　　太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于今做了劳军使，开张就要吃三年。

　　　　　（白）　　　　　本使，姓冯名蔚青，长安人氏，以前的事都是自己人马马虎虎不要说他。单表凤翔迎驾有功官封老军使之职，今日衣锦还乡，老友郭——

　　　　　　　　　　　　　喂，郭什么呀？事情一多就有点记不真了。

门子　　　（白）　　　　　郭霁青。

冯蔚青　　（白）　　　　　哦，郭霁青求见。正好让他见识见识我儿这一身荣耀。

　　　　　　　　　　　　　来，传郭霁青，叫他报门而进。

众回纥兵　（同白）　　　　叫郭霁青报门而进。

汉兵乙　　（白）　　　　　大人叫你报门而进。你要小心了。

郭霁青　　（白）　　　　　怎么，于今敌人赶走了，还要这许多规矩么？

汉兵乙　　（白）　　　　　有道是“千变万变，官场不变”，没有这些规矩，怎么显得做官的威风杀气。

郭霁青　　（白）　　　　　不错。老汉一生，就坏在不懂得这些规矩。替我代报了吧。

汉兵乙　　（白）　　　　　报，长安老百姓郭霁青告进。

郭霁青　　（白）　　　　　叩见大人。

冯蔚青　　（白）　　　　　你是郭霁青？

郭霁青　　（白）　　　　　正是。

冯蔚青　　（白）　　　　　怎的不抬头？

郭霁青　　（白）　　　　　有罪不敢。

冯蔚青　　（白）　　　　　恕你无罪。

郭霁青　　（白）　　　　　你、你、你不是冯——

冯蔚青　　（白）　　　　　小弟冯蔚青，大哥，久违了。

郭霁青　　（白）　　　　　你、你、你又做了官了？

冯蔚青　　（白）　　　　　又做了官了。凤翔迎驾有功，万岁见喜，官封老军使之职，梨园子弟也都归下官管了。

郭霁青　　（白）　　　　　怎么，梨园又归你管了？

冯蔚青　　（白）　　　　　归我管了。

郭霁青　　（白）　　　　　冯蔚青我实在是佩服你。

冯蔚青　　（白）　　　　　佩服小弟何来？

郭霁青　　（白）　　　　　安禄山的时节你做了官，梨园子弟归你管，于今大唐天子恢复长安你又做了官，梨园子弟又归你管。你真是官运亨通。你、你、你真是吃定了我们了。

冯蔚青　　（白）　　　　　什么话？于今正要借重大哥慰劳回纥官兵，回头太上皇回都要恢复梨园，你还不是一样做官吗？以前那些事咱们都别提了。有道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无非是地下工作。

郭霁青　　（白）　　　　　要我不提以往之事却也不难。我的女儿被你们无缘无故地抓来了，快快放她出来。

冯蔚青　　（白）　　　　　怎么侄女也给他们抓来了吗？这、这、这真是岂有此理。抱歉抱歉。

郭霁青　　（白）　　　　　既然如此，快将我女儿交我带回。

冯蔚青　　（白）　　　　　大哥，您不晓得，这事小弟好为难的。

郭霁青　　（白）　　　　　有什么为难？

冯蔚青　　（白）　　　　　抓你小姐的都是回纥兵，小弟我管不了。

郭霁青　　（白）　　　　　怎么，回纥兵就可以任意掳抢良家子女么？

冯蔚青　　（白）　　　　　说起来是可以的。

郭霁青　　（白）　　　　　怎么，可以的么？

冯蔚青　　（白）　　　　　你不知道。只因圣上急着要打破长安，曾亲对回纥国的叶护大王说，只要你能打破长安，“人民土地归堂室，子女玉帛归回纥。”于今长安攻下了，所以他们掳抢子女玉帛这原是合法的。

郭霁青　　（白）　　　　　难道说良家子女就不是中国人民么？

冯蔚青　　（白）　　　　　这——这是圣上的金口玉言，有什么办法呢？

郭霁青　　（白）　　　　　怎么他们掳了良家子女都送在你的衙门呢？

冯蔚青　　（白）　　　　　我这里是劳军衙门自然得经我的手。

郭霁青　　（白）　　　　　可知你是有权的了。速速将我女儿放出。

冯蔚青　　（白）　　　　　这请你原谅，放了你的女儿不要紧，别人家的女儿就无法应付了。

郭霁青　　（白）　　　　　怎么那个女子又可以领回去呢？

冯蔚青　　（白）　　　　　那个女子么？那又当别论了。她家里刚才有人来交涉过的。

郭霁青　　（白）　　　　　你要钱？

冯蔚青　　（白）　　　　　不是我要钱，大哥，你想，我也这么大年纪了。不趁这时候积攒几个，下半辈子叫我怎么过啊？再说，也不止我一个人要，他们回纥方面——

郭霁青　　（白）　　　　　咳，圣上啊，您既想恢复中原，就该收拾人心，怎么却用的是这些无耻之辈！

冯蔚青　　（白）　　　　　大哥，别骂人，我对你是客气的。

谢云屏　　（白）　　　　　公爹！公爹！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郭霁青　　（白）　　　　　他们两个兵呢？

谢云屏　　（白）　　　　　他们两位反复说明，这些回纥兵蛮不讲理。人多势众，就把媳妇也抢来了啊。

郭霁青　　（白）　　　　　竟有此事。你婆母呢？

谢云屏　　（白）　　　　　与他们争吵之后，不知怎么样了！

郭霁青　　（白）　　　　　冯蔚青，冯二哥，念在同门之谊，速速放出我女儿儿媳，感激非浅。

冯蔚青　　（白）　　　　　这事空说白话是没有用的。您是内行，挺通窍儿的。

郭霁青　　（白）　　　　　我流离在外，既不做汉奸，又不发国难财，哪有银钱与你？

冯蔚青　　（白）　　　　　那就别提了。

　　　　　　　　　　　　　来，把这女的关到那边去。

众回纥兵　（同白）　　　　是。

谢云屏　　（白）　　　　　公爹，救我！公爹救我！

郭霁青　　（白）　　　　　冯蔚青，劝你还是把我女儿儿媳放出的好。

冯蔚青　　（白）　　　　　大哥，办不到。

郭霁青　　（白）　　　　　办不到啊，贼子，我要告你。

冯蔚青　　（白）　　　　　哈哈哈，你要告我？大哥，这是替回纥叶护大王办事，要告你去告吧。

　　　　　　　　　　　　　来，把他叉了出去！掩门！

郭霁青　　（白）　　　　　狗贼子！

郭霁青　　（叫头）　　　　反了吓，反了！

　　　　　（唱）　　　　　先只说云雾开天日重见。

　　　　　　　　　　　　　却原来依旧是瘴气乌烟。

　　　　　　　　　　　　　祸善人福恶人苍天无眼，

　　　　　　　　　　　　　不由得郭霁青怨气冲天。

　　　　　　　　　　　　　来至在大街上高声呐喊，

郭霁青　　（白）　　　　　天呐，冤枉啊！冤枉啊！

李俶　　　（白）　　　　　呀！

　　　　　（唱）　　　　　快问这老年人有什么奇冤？

校尉　　　（白）　　　　　呔，这老头儿，敢在王爷驾前喊冤么？

郭霁青　　（白）　　　　　你有眼睛没有？老朽是向老天爷喊冤，谁向你们什么王爷喊冤？

校尉　　　（白）　　　　　有什么冤枉之事可向我们王爷诉来。

郭霁青　　（白）　　　　　我这冤枉唐天子也管不了。不诉也罢。

校尉　　　（白）　　　　　圣上管不了的事我们王爷许管得了。

郭霁青　　（白）　　　　　你们王爷他是何人？

校尉　　　（白）　　　　　就是广平王讳俶的。

郭霁青　　（白）　　　　　他管的是什么事？

校尉　　　（白）　　　　　他是领军大元帅。

郭霁青　　（白）　　　　　好了，老汉告的就是他！

校尉　　　（白）　　　　　怎么告起我们王爷来了？

　　　　　　　　　　　　　启禀王爷：这老头儿要告王爷来了。

李俶　　　（白）　　　　　有这等事？听他说些什么？

校尉　　　（白）　　　　　王爷有什么事得罪了你们，说罢。

郭霁青　　（白）　　　　　小老儿，从扶风逃难回来要寻找一双儿女，不想大军入城，将我女儿儿媳无缘无故捉得去了。

校尉　　　（白）　　　　　捉到哪里去了，你可知晓？

郭霁青　　（白）　　　　　捉到什么劳军使署去了。那劳军使冯蔚青原是个通敌卖国的汉奸，不想他于今又做了大官了。小老儿问他要人，他向小老儿要钱。小老儿无有钱，他便要将小老儿女儿儿媳去慰劳回纥官兵。他说皇上与回纥国王有密约在先，攻破长安“人民土地归大唐，子女玉帛归回纥”。我想玄宗皇上当年励精图治，不想到了晚年沉湎酒色，不理国政，宠信李林甫杨国忠一般奸佞之臣，以致范阳兵起，不能抵御，圣上蒙尘，国都沦陷，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也一个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于今新主登基，起兵凤翔，恢复长安，就该改弦易辙，与民更始，以慰天下臣民之望。长安人民不分男女老少都头顶香盘，迎接王师，实指望从此河山再造，天日重光。回转家园安居乐业。怎么大军入城，便要掳抢良家子女，好像良家子女就不是中国人民。只闹得大街小巷一片啼哭之声。还要藉此为由，勒索敲诈，形同强盗，这样的扰民害民怎能收拾人心，岂能恢复国土？于今不过恢复长安一城，还有无数的城市尚在安禄山之手，那些城市的人民若知道大军入城和安禄山并无两样，还要掳抢他们的子女，搜刮他们的财帛，贡献异族，他们岂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必定是据城死守，拒而不纳。那时节请问大元帅这几年老百姓遭受的苦难到底有什么意思？你这要打到哪年哪月才得成功？小老儿市井小民不知忌讳，话已讲完单等一死。

李俶　　　（白）　　　　　听这老人说话句句金石之言，真义士也。

　　　　　（唱）　　　　　一席话真乃是苦口的良药，

　　　　　　　　　　　　　小王我如梦醒拜赐已多。

　　　　　　　　　　　　　校尉们备宝马老人乘坐，

　　　　　　　　　　　　　随小王归大营你看如何？

郭霁青　　（白）　　　　　贤王啊。

　　　　　（唱）　　　　　每一个老百姓这样感觉，

　　　　　　　　　　　　　并非是小老儿有什么才学。

　　　　　　　　　　　　　我女儿与儿媳早些还我，

　　　　　　　　　　　　　也免得一家人再受折磨。

李俶　　　（白）　　　　　这也不难，校尉同这老人去至劳军署交还他的女儿儿媳也就是了。

郭霁青　　（白）　　　　　还有别人家子女呢？

李俶　　　（白）　　　　　这个——怎奈父皇有约在先，焉能失信？

郭霁青　　（白）　　　　　圣人用兵吊民伐罪，像这样坐视回纥官兵公然淫掠自己同胞子女，不能禁止，不知大元帅怎样对得起长安父老？

李俶　　　（白）　　　　　也罢。叶护已到，待我面求。

叶护　　　（白）　　　　　正要到大营谒见，原来殿下却在此处？

李俶　　　（白）　　　　　岂敢。攻破长安皆小可汗之功。小王万分感激。

叶护　　　（白）　　　　　不敢，不敢，全仗唐天子宏福，殿下与郭元帅虎威。

李俶　　　（白）　　　　　小王惶恐有一事相求小可汗。

叶护　　　（白）　　　　　殿下为何行此大礼，折杀小王也。但有命令无不遵从。

李俶　　　（白）　　　　　当初父皇急于恢复长安，曾与小可汗相约，城破之日“人民土地归唐室，子女玉帛归回纥”。于今叨蒙贵国相助，攻破长安，理当遵守诺言。只是长安百姓几年来遭受安贼蹂躏，只望大军回来替他们解倒悬之苦。时才进城之时，他们是那样头顶香盘，欢声雷动，于今一转眼间就被抢散一空，大街小巷一片儿啼女哭之声。别地人民听得长安如此，必然要替贼人坚守城池，安贼何时可灭？中原何时可复？

叶护　　　（白）　　　　　这、这、这，殿下，您要我怎样呢？

李俶　　　（白）　　　　　万般无奈，只好请求小可汗下令官兵停止征发民间子女玉帛，等到攻破东京，那时再听凭小可汗施行。小可汗与帝德将军意下如何？

叶护　　　（白）　　　　　殿下，您这样爱民如子，难道我们的心是木石不成。不但长安不许抢掠，将来东京也不许抢掠。快请起来。

　　　　　　　　　　　　　帝德将军听令！

帝德　　　（白）　　　　　在。

叶护　　　（白）　　　　　传令下去，本部人马以后不许擅动民间一草一木，抢来的子女玉帛全给他们退回去。本部人马全部从南关出城，到浐水东面宿营，无故不许入城。违令者斩。

帝德　　　（白）　　　　　得令。

帝德　　　（白）　　　　　传令下去。

副将　　　（白）　　　　　回纥兵听者！

众回纥兵　（同白）　　　　嗄！

副将　　　（白）　　　　　帝德将军有令，奉小可汗谕，本部官兵以后不许擅动民间一草一木。所征发子女玉帛全部退回长安百姓，本部门人马从南关出城，于浐水东面扎营，无故不得入城，违令者斩。

李俶　　　（白）　　　　　多谢小可汗！

叶护　　　（白）　　　　　殿下，您是大元帅，该怎么办，命令我得了。您这样多礼，叫我惭愧死了。

冯蔚青　　（白）　　　　　大哥，瞧，您大姑娘和少奶奶都给您领来了。自家兄弟的哪有不尽力的。

郭英玉　　（白）　　　　　爸爸！

谢云屏　　（白）　　　　　公爹！

李俶　　　（白）　　　　　老丈，这就是你的女儿儿媳么？

郭霁青　　（白）　　　　　正是。

李俶　　　（白）　　　　　这个官儿呢？就是抢掳民女勒索银钱的么？

郭霁青　　（白）　　　　　正是。

冯蔚青　　（白）　　　　　小官该死，小官该死。

郭霁青　　（白）　　　　　他是小老儿师兄弟，安禄山时节，他出卖梨园子弟，将小老儿押往东京演戏。小老儿半途逃走，不知如何他又到凤翔做了官了。

冯蔚青　　（白）　　　　　大哥，您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不得了吗？

李俶　　　（白）　　　　　小可汗，他做的是你那边的官，该怎样处分他呢？

叶护　　　（白）　　　　　抢人勒索加重小王的罪孽，他既是中国人就请大唐处分吧。

李俶　　　（白）　　　　　来，砍了！

冯蔚青　　（白）　　　　　嗳呀，大哥。

叶护　　　（白）　　　　　殿下，你我上马回营！

李俶　　　（白）　　　　　请。

郭霁青　　（白）　　　　　你我父母翁婿也有相见之日。儿等随我来吓。

张成彦　　（白）　　　　　原来你却在此处。

郭英玉　　（白）　　　　　哦，张郎来了，速速见过爸爸。

张成彦　　（白）　　　　　小婿叩见岳父大人。

郭霁青　　（白）　　　　　罢了。

张成彦　　（白）　　　　　这不是嫂嫂么？小弟有礼。

谢云屏　　（白）　　　　　还礼。

郭霁青　　（白）　　　　　玉儿，这位就是你丈夫么？

郭英玉　　（白）　　　　　恕孩儿死罪。乱难之中得遇张郎，同到长安，不想救了哥哥。又因哥哥之事，孩儿与张郎被安贼囚禁，今日典刑，若非爸爸哥哥到此相救，险些死于非命。

郭霁青　　（白）　　　　　小儿蒙贤婿搭救十分感激。

张成彦　　（白）　　　　　搭救忠臣义士，乃人人之责任。小婿今日又蒙岳父与大哥相救，不是十分合算的事么？

兵士甲　　（白）　　　　　老太爷，速速回去，大事不好了。

郭霁青　　（白）　　　　　嗳呀，小哥哥，不要吓唬我，老汉实在经不起了。

谢云屏　　（白）　　　　　小哥哥何事惊惶？

兵士甲　　（白）　　　　　回纥兵将少奶奶抢去之时，老太太上前和他们理论，回纥兵把老太太推在地下，老年人经不起这惊吓，她中风了，不能说话了。

郭英玉　　（哭）　　　　　妈妈！

谢云屏　　（哭）　　　　　婆母！

郭霁青　　（白）　　　　　走！

刘存善　　（唱）　　　　　霓裳曲何幸得贤王称赏，

　　　　　　　　　　　　　到今日着青紫得意扬扬。

　　　　　（白）　　　　　刘从善。只因琵琶一曲岐王见喜，任我行军参谋，随大军回至长安，只不知云屏贤妹她在何处。

　　　　　（唱）　　　　　骑宝马又来在长安市上，

　　　　　　　　　　　　　但愿得遇云屏重诉衷肠。

郭英发　　（内西皮导板）　长安市救了张成彦，

郭英发　　（西皮流水板）　恩报恩来冤报冤。

　　　　　　　　　　　　　驱逐安贼回京转，

　　　　　　　　　　　　　征袍上依然战血鲜。

　　　　　　　　　　　　　弟兄随我把元帅见，

郭英发　　（唱）　　　　　恢复潼关在眼前。

刘存善　　（唱）　　　　　大街小巷都找遍，

　　　　　　　　　　　　　不见佳人心惘然。

　　　　　　　　　　　　　催马加鞭向御前往，

　　　　　　　　　　　　　前导为何马不前？

二兵士　　（同白）　　　　民军当路。

刘存善　　（白）　　　　　什么民军敢当岐王千岁御营过路，冲了过去。

郭英发　　（白）　　　　　前导为何争吵？

兵卒　　　（白）　　　　　岐王扈卫营不肯让路，反将我军兄弟两人捉去了。

郭英发　　（白）　　　　　有这等事！待我上前。

郭英发　　（白）　　　　　呔！快还我兄弟！

岐兵　　　（白）　　　　　你抓住我干嘛。这是我们刘将军的命令。

郭英发　　（白）　　　　　请你们刘将军过来答话。

岐兵　　　（白）　　　　　有请刘将军。

刘存善　　（白）　　　　　呔！你是何人胆敢挡住岐王千岁御营道路？

郭英发　　（白）　　　　　小将郭英发在此。

刘存善　　（白）　　　　　啊，大哥！

郭英发　　（白）　　　　　且慢，看这刘将军声音相貌极像那刘存善，怎么他却在岐王千岁大营做了参谋？世间不少相貌相似之人，且自由他。回营去者。

郭英玉　　（白）　　　　　嫂嫂，我扶母亲，母亲的嘴唇有些枯了。哪里得些参汤就好了。

谢云屏　　（白）　　　　　此时哪来参汤。

郭英玉　　（白）　　　　　就去倒杯茶来吧。

谢云屏　　（白）　　　　　是。

兵士甲　　（白）　　　　　小姐，让我来扶老太太。

郭英玉　　（白）　　　　　不要你扶，大哥，你快去找我哥哥。我母亲不中用了。

兵士甲　　（白）　　　　　此时到哪里找去？

郭英玉　　（白）　　　　　他今天不是还救过我们的吗？快找去。

兵士甲　　（白）　　　　　是。小姐，我去了。

郭英玉　　（白）　　　　　母亲，您还认得我吗？

郭英玉　　（白）　　　　　认得我吗？我是您女儿英玉。

郭英玉　　（白）　　　　　妈！您认得我了吗？

郭英玉　　（哭）　　　　　喂呀。

　　　　　（唱）　　　　　好难得大难后重又相见。

　　　　　　　　　　　　　又谁知娘对我哑口无言。

　　　　　　　　　　　　　母女们可算得时乖运舛，

　　　　　（叫头）　　　　老娘亲哪！

谢云屏　　（唱）　　　　　请婆母饮香茶略解熬煎。

谢云屏　　（白）　　　　　婆母，您要什么？

郭英玉　　（白）　　　　　嫂嫂！

谢云屏　　（白）　　　　　怎么了？

郭英玉　　（白）　　　　　我妈妈手凉了。爸爸买参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谢云屏　　（白）　　　　　婆母。

谢云屏　　（白）　　　　　婆母！婆母！

郭英玉　　（白）　　　　　妈！妈！

郭霁青　　（内白）　　　　走吓！

郭霁青　　（唱）　　　　　买来起死回生药，

　　　　　　　　　　　　　要救千磨百难人。

　　　　　　　　　　　　　迈步且把家门进，

郭霁青　　（白）　　　　　呀！

　　　　　（唱）　　　　　为什么房中有哭声？

　　　　　（白）　　　　　你母亲怎么样了？

郭英玉　　（白）　　　　　母亲去世了！

谢云屏　　（白）　　　　　婆母！婆母！

郭霁青　　（白）　　　　　夫人，老伴！夫人呐！难的时节，受了千辛万苦你不曾死，好容易等到于今大唐收复长安，你你你还不曾享得一点太平之福，怎么你你你就这样丢我去了？夫人呐，你死不得！夫人呐！

　　　　　（唱）　　　　　夫妻们逃难扶风境，

　　　　　　　　　　　　　相逢风雨打孤亭。

　　　　　　　　　　　　　别后辛酸说不尽，

　　　　　　　　　　　　　好似枯木又逢春。

　　　　　　　　　　　　　如何今日得乡井，

　　　　　（哭头）　　　　夫人呐！

　　　　　（唱）　　　　　你、你、你、你哑口无言不作声。

　　　　　　　　　　　　　哭夫人只哭得咽喉梗，

郭霁青　　（白）　　　　　夫人呐！

郭英玉　　（哭）　　　　　母亲吓。

谢云屏　　（哭）　　　　　婆母吓。

郭霁青　　（白）　　　　　儿啊，快去煎一煎，万一回春也未可知。

郭英玉　　（白）　　　　　爸爸，母亲牙关已紧，药已经用不着了。

郭霁青　　（白）　　　　　咳！

　　　　　（唱）　　　　　要想回春万不能。

　　　　　　　　　　　　　叫声夫人等一等。

　　　　　　　　　　　　　夫妻做鬼一路行。

谢云屏　　（白）　　　　　公爹保重了。

兵士甲　　（白）　　　　　郭将军到。

郭英发　　（白）　　　　　母亲呢？

郭霁青　　（白）　　　　　儿啊，你来迟了。

郭英发　　（白）　　　　　娘啊！

谢云屏　　（白）　　　　　官人保重！

郭英发　　（白）　　　　　呸！

岐王　　　（念）　　　　　城头闻画角，马上听琵琶。

郭元帅　　（内白）　　　　郭元帅到！

岐王　　　（白）　　　　　说我出迎。

岐王　　　（白）　　　　　不知元帅驾到少来远迎。

郭元帅　　（白）　　　　　来得冲撞殿下海涵。

岐王　　　（白）　　　　　元帅枉驾不知有何见谕？

郭元帅　　（白）　　　　　圣上见广宁王殿下不服调遣，恐有不臣之意，请殿下领兵讨伐。

岐王　　　（白）　　　　　广宁与广平手足至亲，焉有他意。

郭元帅　　（白）　　　　　老朽也是这样想，况且大敌未除岂可操戈入室。只是圣命如此无可如何。

将佐　　　（白）　　　　　启禀殿下：刘参谋行至大街被复国军小将郭英发挡路，两人相见，刘参谋大叫一声，坠马而死。

岐王　　　（白）　　　　　竟有此事！小王一日不听刘将军琵琶便郁郁不欢，快将那郭英发抓来抵命。

郭元帅　　（白）　　　　　且慢，这郭英发在华阴一带杀贼有功，此次克复长安也亏他之力。刘参谋既是自己坠马而死，郭英发无抵命之罪，还求殿下宽恕。

岐王　　　（白）　　　　　既然如此，就听郭元帅发落。

郭元帅　　（白）　　　　　依我之见就命郭英发随定殿下讨伐广宁王，叫他戴罪立功如何。

岐王　　　（白）　　　　　但凭元帅。

郭元帅　　（白）　　　　　告辞了。

　　　　　（唱）　　　　　辞别殿下大营往，

岐王　　　（白）　　　　　送元帅。

郭元帅　　（唱）　　　　　但愿长驱复洛阳。

岐王　　　（白）　　　　　来。

岐王　　　（白）　　　　　将郭英发传来见我。

兵卒　　　（白）　　　　　是。

岐王　　　（白）　　　　　掩门。

谢云屏　　（白）　　　　　我丈夫也不理我了。虽然公婆解释他还是不理我。可也是啊。他几乎被我害死了。我这样不祥的女人活着何用？我还是死了吧。

谢云屏　　（白）　　　　　婆母啊，你不要走远了，你苦命的媳妇追你来了。

　　　　　（唱）　　　　　这才是老天爷作弄于我，

　　　　　　　　　　　　　谢云屏真有个无计奈何。

　　　　　　　　　　　　　叫婆母你在那黄泉等我，

　　　　　　　　　　　　　把一腔哀和怨付与清波。

郭英玉　　（白）　　　　　嫂嫂，你怎么了？爸爸和我把你的经过全告诉哥哥了。哥哥也后悔对你那样了。瞧，哥哥来找你来了。

郭英发　　（白）　　　　　云屏！

谢云屏　　（白）　　　　　啊！

谢云屏　　（白）　　　　　哥哥，你能原谅我了？

郭英发　　（白）　　　　　云，你受了苦了！

谢云屏　　（白）　　　　　哥哥，你也受了苦了！

郭英发　　（白）　　　　　嗳呦！

谢云屏　　（白）　　　　　这里怎么了？

郭英发　　（白）　　　　　受了箭伤，只怕要残废了。

谢云屏　　（白）　　　　　残废也好。

郭英发　　（白）　　　　　怎么你说残废也好么？

谢云屏　　（白）　　　　　不是吓。哥哥残废了，不能打仗了，你我夫妻就可以过几年好日子了。

郭英发　　（白）　　　　　是吓，只等恢复东京，驱逐胡寇，我也想与你到那山水胜处过几年好日子，抱抱我们的孩子。

谢云屏　　（白）　　　　　是吓，那时候我们的孩子也生了。

郭英发　　（白）　　　　　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谢云屏　　（白）　　　　　不要，只要一个就够了。

郭英发　　（白）　　　　　这是谁弹琵琶？

谢云屏　　（白）　　　　　这是公爹弹的，还有何人弹得这样好的琵琶？

郭英发　　（白）　　　　　妈妈刚刚去世，怎么爹爹就有心弹琵琶呢？

谢云屏　　（白）　　　　　哥哥你错怪了。这是《离鸾操》，乃古人吊亡之曲。公爹是藉这古曲追悼婆母的。

郭英发　　（白）　　　　　哦，原来是悼亡之曲，爹爹与母亲也是患难夫妻，今日死别如何不要哀恸？

谢云屏　　（白）　　　　　你听！

郭霁青　　（内唱）　　　　先只说青春作伴好还乡，

　　　　　　　　　　　　　我和你白发婆婆返帝邦。

　　　　　　　　　　　　　却为何乾坤处处是豺狼，

　　　　　　　　　　　　　一拨琵琶一断肠。

郭英玉　　（白）　　　　　哥哥，岐王千岁差来几个校尉要来看你。

郭英发　　（白）　　　　　现在何处？

郭英玉　　（白）　　　　　现在外面。

郭英发　　（白）　　　　　岐王看我何事？哦，莫非为了与他的队伍冲突之事。待我问来。

谢云屏　　（白）　　　　　玉妹，莫非又有什么祸事来了。

郭英玉　　（白）　　　　　别那么害怕。哥哥替国家出力报效，于今攻破长安，必是加官授爵，哪有什么祸事？

谢云屏　　（白）　　　　　我怎么为嫂甚是不安，总觉得运命饶不了我。

郭英玉　　（白）　　　　　这是因为我们实在吓苦了。至今惊魂不定。我们休息一下也会好的。

谢云屏　　（白）　　　　　是啊。我们应当休息一下了。

谢云屏　　（白）　　　　　我时常想，倘使得不到暂时的休息，我甚至想永久的休息了。

郭英玉　　（白）　　　　　嫂嫂，别说这样的话。我们会有好日子过的。只要把敌人打出去。

谢云屏　　（白）　　　　　敌人太多了。去了一个又来一个。

郭英玉　　（白）　　　　　嫂嫂，您别这样想。好日子总是要来的。

谢云屏　　（白）　　　　　什么事？

兵士　　　（白）　　　　　校尉传岐王钧旨，于今广宁王造反，大将军将郭将军削去官职拨在岐王帐下，戴罪立功。

郭英玉　　（白）　　　　　我哥哥有何罪过？

兵士　　　（白）　　　　　只因郭将军冲犯岐王御营，他的一位刘参谋一见郭将军，大叫一声，落马而死。

谢云屏　　（白）　　　　　竟有此事。我今日活不成了。

郭英玉　　（白）　　　　　赶快告诉爸爸去。

郭英发　　（白）　　　　　两位，就烦上复岐王千岁，让我葬了母亲再来领罪。

二校尉　　（同白）　　　　军情紧急，等不得。

郭英发　　（白）　　　　　容我告别父亲、妹子和我那苦命的妻！

校尉甲　　（白）　　　　　等不得。

校尉乙　　（白）　　　　　不要多言，走！

郭霁青　　（白）　　　　　且慢。你们把我儿子抓到哪里去？

二校尉　　（同白）　　　　去见岐王千岁。

郭霁青　　（白）　　　　　我的儿子他身犯何罪？

二校尉　　（同白）　　　　他冲撞千岁人马，惊死千岁最爱臣刘参谋。

郭霁青　　（白）　　　　　那刘参谋他是何人？

二校尉　　（同白）　　　　他叫刘存善。

郭霁青　　（白）　　　　　怎么他叫刘存善？他哪里人氏？

二校尉　　（同白）　　　　长安人氏，

郭霁青　　（白）　　　　　原来是干什么的？

二校尉　　（同白）　　　　原来是弹琵琶的。

郭霁青　　（白）　　　　　弹琵琶的怎么做起参谋来了？

二校尉　　（同白）　　　　王爷最爱弹琵琶，那日宿营听刘将军的琵琶，王爷十分欢喜，收他以为行军参谋。

郭霁青　　（白）　　　　　刘存善自己落马而死与我儿何干？

二校尉　　（同白）　　　　他不冲撞御营，刘将军怎会落马？

郭霁青　　（白）　　　　　大街之上两军相遇乃是常事。

二校尉　　（同白）　　　　可是冲撞了岐王千岁就不是寻常事了。

郭霁青　　（白）　　　　　这也无有死罪啊。

二校尉　　（同白）　　　　本当问罪。郭元帅讲清，千岁才饶恕了他的死罪，于今只要他随千岁去打仗，带罪图功。

郭霁青　　（白）　　　　　打安禄山么？于今安禄山已然死了。

二校尉　　（同白）　　　　不是安禄山，是广宁王。

郭霁青　　（白）　　　　　广宁王不是广平王的嫡亲手足么？

二校尉　　（同白）　　　　圣上因他有不臣之意，命岐王千岁领军讨伐。

郭霁青　　（白）　　　　　只是我的儿子左臂已断，不能打仗了。

二校尉　　（同白）　　　　他左臂虽断，还有右臂。

郭霁青　　（白）　　　　　哪有独臂打仗之理？他是我的独子，留下他让我父子过几年太平日子吧。

二校尉　　（同白）　　　　皇上要打仗哪由得我们？

郭霁青　　（白）　　　　　你去对他们说，我们做老百姓的不要打仗了。安禄山造反逃了几年难，于今老百姓要休息了。再也打不得了！

二校尉　　（同白）　　　　不要啰嗦。

郭霁青　　（白）　　　　　小哥哥，这不是啰嗦，这是我们老百姓的真心话，两位啊！

　　　　　（唱）　　　　　我的儿从军把贼杀，

　　　　　　　　　　　　　他已将这一条臂膀报了国家。

　　　　　　　　　　　　　遭不幸他母归泉下，

　　　　　　　　　　　　　剩下我年迈之人两鬓似雪花。

　　　　　　　　　　　　　望二位上复千岁爷的驾，

　　　　　　　　　　　　　同室操戈理有差。

　　　　　　　　　　　　　老百姓只望做太平犬，

　　　　　　　　　　　　　再不愿在兵火之中度生涯。

　　　　　　　　　　　　　这都是人民的真心话，

　　　　　（白）　　　　　二位！

　　　　　（唱）　　　　　请千岁开鸿恩饶了这娃娃。

校尉甲　　（白）　　　　　王爷钧旨，我等岂能违抗。有话到王府去说。

郭英发　　（白）　　　　　休得无礼。

校尉甲　　（白）　　　　　竟敢反抗。来呀。

郭霁青　　（白）　　　　　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

谢云屏　　（白）　　　　　妹招扶公爹，待我追。

郭英玉　　（白）　　　　　爸爸！

郭霁青　　（白）　　　　　还我的儿子！

郭英玉　　（白）　　　　　爸爸，保重了。

郭霁青　　（白）　　　　　还我的儿子！

郭英玉　　（白）　　　　　爸爸！你怎么样了？

郭霁青　　（白）　　　　　怎么玉儿你在这里？

郭英玉　　（白）　　　　　玉儿在此。

郭霁青　　（白）　　　　　儿啊。天这么黑了，怎么不点灯呢？

郭英玉　　（白）　　　　　现在是白昼，怎么说要点灯呢？

郭霁青　　（白）　　　　　为父眼睛发黑，如何是好？

郭英玉　　（白）　　　　　待玉儿扶爸爸回去。

郭霁青　　（白）　　　　　你妈妈呢？

郭英玉　　（白）　　　　　死了。

郭霁青　　（白）　　　　　你哥哥呢？

郭英玉　　（白）　　　　　被他们带走了。

郭霁青　　（白）　　　　　你嫂嫂呢？

郭英玉　　（白）　　　　　追哥哥去了。

郭霁青　　（白）　　　　　你看，追得转来么？

郭英玉　　（白）　　　　　我看追不转来的了。

郭霁青　　（白）　　　　　追不转来，为什么还要追呢？

郭英玉　　（白）　　　　　只因嫂嫂爱哥哥，不能不追。

郭霁青　　（白）　　　　　难道你不爱哥哥么？

郭英玉　　（白）　　　　　我爱哥哥，只是爸爸在此无人照顾。

郭霁青　　（白）　　　　　你现在是有丈夫的人了，你不去照顾你丈夫么？

郭英玉　　（白）　　　　　我丈夫此时无事，不要玉儿照顾。

郭霁青　　（白）　　　　　倘若再有事呢？

郭英玉　　（白）　　　　　倘若再有事么？玉儿与他同生共死。

郭霁青　　（白）　　　　　那时候，谁来照顾为夫我呢？

郭英玉　　（白）　　　　　那时候，那时候那时候，喂呀，爹爹呀。

郭霁青　　（白）　　　　　孩子啊。

郭英玉　　（唱）　　　　　老爹爹说出了伤心话，

　　　　　　　　　　　　　不由英玉泪如麻。

　　　　　　　　　　　　　扶起爹爹转回家下。

郭英玉　　（白）　　　　　好了，张郎来了。

　　　　　（唱）　　　　　叫张郎你快去查一查。

张成彦　　（白）　　　　　岳父怎么样了？

郭英玉　　（白）　　　　　我哥哥撞了岐王人马，惊死刘存善，今日岐王派人将我哥哥捉去。嫂嫂追赶哥哥去了。我放心不下，就烦张郎前去查问。

张成彦　　（白）　　　　　那是自然。先扶岳父回去吧。

谢云屏　　（白）　　　　　怎么如此无理？

隶役　　　（白）　　　　　这是国家捐税。

谢云屏　　（白）　　　　　且慢，请问这叫什么捐？

隶役　　　（白）　　　　　这叫琵琶捐。

郭霁青　　（白）　　　　　弹琵琶也要捐。既是国家捐税可有唐天子旨意？

隶役　　　（白）　　　　　无有。

郭霁青　　（白）　　　　　全凭什么？

隶役　　　（白）　　　　　全凭我们老爷的意思。你在我们家门口弹琵琶，我们就得抽捐。

郭霁青　　（白）　　　　　我们不捐。

隶役　　　（白）　　　　　不捐请你带上。

郭霁青　　（白）　　　　　呸，竟有这样不讲理的东西，我把这条老命捐了吧。

众人　　　（同白）　　　　打打打，打这不讲理的东西。

谢云屏　　（白）　　　　　打不得。诸位打不得。要捐就捐吧。

　　　　　　　　　　　　　好，大爷，我们捐了。

隶役　　　（白）　　　　　不成。捐了还要同我们去。

马快　　　（白）　　　　　快，站开，站开，大人来了。

谢云屏　　（白）　　　　　又是哪一位大人？

马快　　　（白）　　　　　京兆尹黄大人。

郭霁青　　（白）　　　　　又是收捐的来了。来罢。

京兆尹　　（白）　　　　　郭先生在哪里？郭先生在哪里？

京兆尹　　（白）　　　　　啊呀，郭先生辛苦了。

郭霁青　　（白）　　　　　我道是谁原来是黄大人。大人往哪里去？

京兆尹　　（白）　　　　　奉命特来相访。

郭霁青　　（白）　　　　　但不知为了何事？

京兆尹　　（白）　　　　　太上皇回京，圣上要安慰太上皇圣心，要召集梨园旧部。访得郭先生现在此处。就请郭先生上马。

郭霁青　　（白）　　　　　且慢。老朽战前已经告假在外，于今更是闲云野鹤，不愿回去了。

京兆尹　　（白）　　　　　下面的人不来报告，以致让老先生流落江湖，备尝辛苦，真是下官的罪过，万望老先生不要推却。

郭霁青　　（白）　　　　　老朽亦非流落江湖，倒是喜欢到江湖山野之中把琵琶弹给老百姓听听。此心已决，就烦大人上复太上皇皇上，就说郭霁青年老多病不能当差，有负圣心了。

京兆尹　　（白）　　　　　既然如此。下官就这样转奏二圣。备有薄礼请老先生收下。

郭霁青　　（白）　　　　　我们祖孙翁媳三人，别无负累，单靠琵琶已能苟全性命，不敢受大人厚礼。

京兆　　　（白）　　　　　尹老先生何相拒至此。难道说对太上皇皇上就没有一点请求么？

郭霁青　　（白）　　　　　唔，有的，有的。

京兆尹　　（白）　　　　　何事？

郭霁青　　（白）　　　　　老朽只请求二圣免除了这琵琶捐吧。

京兆尹　　（白）　　　　　什么琵琶捐？

郭霁青　　（白）　　　　　方才有一位做公差的来向老朽收捐，说是弹琵琶也要收捐。叫琵琶捐。

京兆尹　　（白）　　　　　竟有此事？

　　　　　　　　　　　　　来，速速抓来重办。

郭霁青　　（白）　　　　　这样的人到处都有。

京兆尹　　（白）　　　　　下官就去请求皇上允许老先生所到之处不得征收捐税。

郭霁青　　（白）　　　　　不是老朽一人，于今老百姓实在太苦了，请求皇上把这许多不合理的捐全免了吧。

京兆尹　　（白）　　　　　下官定当转奏。

郭霁青　　（白）　　　　　如此多谢大人。

京兆尹　　（白）　　　　　好说，告辞了。

郭霁青　　（白）　　　　　恕不远送。

　　　　　　　　　　　　　媳妇，孩儿，我们走了吧。这正是：

　　　　　（念）　　　　　白头辞别九重天，

谢云屏　　（念）　　　　　不怕艰难只怕捐。

郭霁青　　（念）　　　　　万里逃名恐不远。

谢云屏　　（念）　　　　　琵琶一曲到民间。

郭霁青　　（白）　　　　　好一个“琵琶一曲到民间”。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