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
主要角色李香君:旦
侯朝宗:小生
李贞丽:旦
杨文聪:老生
郑妥娘:旦
卞玉京:旦
寇白门:旦
柳敬亭:丑
阮大铖:净
马士英:净
苏昆生:丑
吴次尾:老生
小红:旦
情节
明末,侯朝宗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结识。阮大铖欲借成全李香君与侯朝宗的婚事,以挽回自己狼藉的声誉,李香君劝侯朝宗拒之。后阮大铖欲陷害侯朝宗,侯朝宗逃走。李香君又拒权势逼婚,以额碰壁,血溅团扇上。杨文聪顺血迹绘成桃花,李香君托苏昆生将扇带给侯朝宗。福王征选歌妓,李香君被征入宫。清兵攻金陵,福王逃,李香君乘乱逃出。侯朝宗变节降清,再访李香君于尼庵,李香君见侯朝宗气愤而死。
注释
1937年欧阳予倩根据《桃花扇》重新编写。
根据《欧阳予倩文集》第二卷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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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吴次尾 (内白) 打奸贼!
陈定生、侯朝宗、
众秀才 (内同白) 打阮胡子!
(阮大铖从文庙中狼狈地走出,陈定生、吴次尾、侯朝宗、众秀才同追打。)阮大铖 (白) 啊呀,他们追上来了!
吴次尾 (白) 哪里去!
(吴次尾、陈定生同抓住阮大铖。)吴次尾 (白) 你可是阮大铖?
阮大铖 (白) 正是下官。
吴次尾 (白) 你别号叫圆海?
阮大铖 (白) 是的。
吴次尾 (白) 人家叫你阮大胡子?
阮大铖 (白) 那随便他们。
吴次尾 (白) 你是魏忠贤的干儿子?
阮大铖 (白) 随便你们说。
吴次尾 (白) 你陷害了许多东林党的朋友。
阮大铖 (白) 没有。
陈定生 (白) 你还陷害过许多复社的朋友。
阮大铖 (白) 没有。
吴次尾 (白) 你也读过诗书,为何不自爱惜去趋炎附势,作了那魏忠贤的干儿义子,便帮着那奸贼对外卖国卖友,对内陷害忠良?许多爱国的青年死于你手,你还赖么?
阮大铖 (白) 想你们反抗朝廷,倘若不是我从中设法,恐怕你们这些秀才们都要抓去杀头呢!我念在斯文一脉,便不顾旁人笑骂保全你们,想不到你们恩将仇报,怪不得人家都说你们这班乱党是缠不得的。
侯朝宗 (白) 住口!想你乃是无耻小人,狗仗人势,杀害了我们许多朋友,你还自鸣得意。如今逆贼魏忠贤已死,你的冰山已倒,你就该隐姓埋名闭门思过,谁知你还在家中养戏班,养歌女,用来巴结官府,要想联络当地的绅士恢复你的势力。你还敢公然到文庙中上祭。至圣先师要你这奸贼来祭么?你还敢大言不惭,还骂我们是乱党。阮胡子啊,阮大铖,我把你这无廉下耻的贼!今日到此你还敢怎么样么?
众秀才 (同白) 我们打死这奸贼!打、打、打!
侯朝宗 (白) 奸贼啊!
(西皮摇板) 奸贼行事真可恨!
吴次尾 (西皮摇板) 无廉下耻不像人。
陈定生 (西皮摇板) 今日正好泄公愤,
侯朝宗 (西皮摇板) 冤家见面不容情。
陈定生 (西皮摇板) 拳头之下要尔的命!
(陈定生打阮大铖。杨文聪上。)杨文聪 (西皮摇板) 来了解纷排难人。
(白) 诸位仁兄切莫动手,听我一言!
阮大铖 (白) 龙友兄救命啊!
陈定生 (白) 你是何人,敢帮这奸贼说话么?
杨文聪 (白) 非也!小弟杨文聪,与这位侯师兄朝宗,这位吴师兄次尾都是朋友。今日见诸位在此大动公愤,责打阮大铖,诸位仁兄嫉恶如仇,小弟十分佩服。不过在孔子庙前倘若将人打死,恐怕有许多不便。君子不为己甚,圆海也是聪明人,诸位仁兄,就不能予以自新之路么?
侯朝宗 (白) 好,念在杨兄讲情,饶他这次,放他走吧!
吴次尾 (白) 便宜了这奸贼!
陈定生 (白) 快去!从此不许再来!
众秀才 (同笑) 呵呵!
(阮大铖下。侯朝宗大笑。)侯朝宗 (西皮摇板) 乱臣贼子人人恨,
吴次尾 (西皮摇板) 今日之事见舆情。
陈定生 (西皮摇板) 要将奸贼都除尽,
杨文聪 (西皮摇板) 诸兄还要三思行。
(白) 诸位仁兄,阮圆海以前的行为不端,是大家知道的,不过近来颇有悔过之意,得放手时须放手,诸兄不妨予以自新之路,况且外患已深,大家还是原谅些好。
侯朝宗 (白) 要消外患,必除奸贼。
吴次尾 (白) 着啊!
杨文聪 (白) 各位仁兄可得有什么消息否?
侯朝宗 (白) 道路阻塞不通,连家信都没有了。
吴次尾 (白) 杨兄可曾得到什么消息?
杨文聪 (白) 适才看见官报,据说官兵一连大败,流寇逼近京师,恐怕就要进城了。
陈定生 (白) 贪官污吏到处横行,人民求生不得,又怎能不反!
杨文聪 (白) 内忧外患相逼,清兵又有进关的消息,大局不堪问了!
侯朝宗 (白) 唉,愁煞人也!
(西皮摇板) 无限思乡忧国意,
千愁万恨压眉低。
从今大乱无时已,
只有颠沛与流离。
杨文聪 (白) 事已至此无可如何,我辈且看春光。
陈定生 (白) 倘若清兵进关,还有什么春光可看!
杨文聪 (白) 我们去到秦淮河上一访佳丽如何?
侯朝宗 (白) 心绪不宁不愿前去。
杨文聪 (白) 侯兄不是到过李贞丽家中么?
侯朝宗 (白) 你怎么知道?
杨文聪 (白) 风月场中的消息,比打仗的消息灵通得多呢!哈哈哈哈!
(吴次尾、陈定生同微哂。)杨文聪 (白) 贞丽有个女儿名叫香君,可曾见过?
侯朝宗 (白) 闻道香君风姿绝代,还未曾见过。
杨文聪 (白) 小弟有心与侯兄做媒,你意下如何?
吴次尾 (白) 朝宗兄面红了。哈哈哈哈!
侯朝宗 (白) 仁兄呵!
(西皮摇板) 虽说是风月情无尽,
国家危急哪有心?
陈定生 (白) 与其问柳寻花,我看不如听柳麻子说书,还有些道理。
侯朝宗 (白) 柳麻子,是不是柳敬亭?
杨文聪 (白) 就是他,他说书唱道情都是一时无两。
侯朝宗 (白) 听说他是阮大铖阮胡子的门客,那也是奸党的走狗,此等之人说书,不听也罢。
吴次尾 (白) 侯兄那是你冤枉他了。阮胡子自恃有钱,除了养戏班以外,还把苏昆生、柳敬亭辈都养在家里。是小弟做了一篇文章,说明阮胡子是魏忠贤的余党,那柳、苏二人便带了一班乐工不辞而去。这样磊落光明,真是难得。
侯朝宗 (白) 想不到江湖上有这样的豪杰,那一定要前去拜识。龙友兄同去如何?
杨文聪 (白) 敬亭差不多每日相见,今日不陪了。
侯朝宗 (白) 如此请便。
杨文聪 (白) 告辞了!
(西皮摇板) 十里春风谁管领?
莫辜负美景与良辰。
(杨文聪下。)侯朝宗 (西皮摇板) 只怕云散风流尽——
(〖渔鼓声〗。)吴次尾 (白) 妙啊!
(西皮摇板) 那旁来的是柳敬亭。
(柳敬亭上。)柳敬亭 (西皮摇板) 身份低微我骨头硬,
吴次尾 (白) 敬亭,来得巧极了!
柳敬亭 (白) 吴相公、陈相公都在这里!
(西皮摇板) 来看一看秀才打奸臣。
(白) 告辞了!
吴次尾 (白) 这是为何?
柳敬亭 (白) 听街坊上人说,秀才在打胡子,我这胡子也有些害怕。
吴次尾 (白) 我们打的是阮胡子。
柳敬亭 (白) 还好,我是个硬胡子。
吴次尾 (白) 我们打的是大胡子。
柳敬亭 (白) 我是个小胡子。
吴次尾 (白) 他是魏忠贤的干儿子。
柳敬亭 (白) 我是我爸爸的好儿子。
吴次尾 (白) 我们今日打阮胡子打得可好?
柳敬亭 (白) 打得不好。
吴次尾 (白) 怎么?
柳敬亭 (白) 没有打死啊!
陈定生、吴次尾 (同笑) 哈哈哈哈……
柳敬亭 (白) 打虎不死,反受其害。
(柳敬亭见侯朝宗。)柳敬亭 (白) 这位是?
吴次尾 (白) 这是侯朝宗侯公子,也是复社的朋友。
柳敬亭 (白) 侯公子,失敬了!
侯朝宗 (白) 敬老侠骨柔肠,相见恨晚。
柳敬亭 (白) 岂敢岂敢,我不愿去替奸臣帮场面罢了。
侯朝宗 (白) 这就难得。
陈定生 (白) 如今有许多读书人去做奸臣的走狗,乱咬好人,岂不令人可恨。
侯朝宗 (白) 敬老真有心人也!
柳敬亭 (白) 在下不才,最近编了几支小曲,无非是叫老百姓大家起来提倡忠义,惩治奸邪的意思,各位倘不嫌弃,请到寒舍奉茶,当面请教如何?
侯朝宗 (白) 我们正要前去领教。
柳敬亭 (白) 如此请!
陈定生、吴次尾、
侯朝宗 (同白) 请!
陈定生 (念) 国事纷纭谁能定!
吴次尾 (念) 也有大任在书生。
侯朝宗 (念) 莫遣遗珠落沧海,
柳敬亭 (念) 长歌警世振人心。
(众人同下。)【第二场】
(阮大铖上。)
阮大铖 (西皮散板) 我自问处乱世颇有分寸,
想不到遇见了轻薄后生。
从今后与他们加一重仇恨,
不杀尽东林党誓不为人。
(白) 下官阮大铖,因为作官便利,投在魏忠贤门下,拜他以为义子,这也不过是借水行舟,有何不可?这样一来,果然一帆风顺,官爵上升。可恨东林党徒和复社的社友们与俺作对;本想将他们一网打尽,不幸干父魏忠贤一死,冰山既倒,依附为难,因此避居南京城中,以图乘机再起。前日去到文庙上祭,也不过借此出头之意,谁想侯朝宗、吴次尾等辈竟不讲情面,将俺打骂一番。这虽是我自讨无趣,又怎能放过他们。这便怎么处?也罢,只要暂忍一时之气,再想报仇之策。
来!
(阮升暗上。)阮升 (白) 有!
阮大铖 (白) 我新编的戏文《燕子笺》,可曾抄好?
阮升 (白) 已经抄好了,原稿在此。
阮大铖 (白) 家中戏班的新置行头可曾齐备?
阮升 (白) 齐备了。
阮大铖 (白) 传话下去,叫他们赶快把《燕子笺》排练纯熟,老爷后天就要请客。
阮升 (白) 知道了。
(阮升下。)阮大铖 (白) 哼,我有的是好酒好烹调,好戏班,还有自己编的好戏,外带我还有钱,我可以用这许多东西联络地方上的绅士,结交这里的官府,带我布置好了,只要一个小小纸条儿,就叫你们这班东林复社的轻薄少年死无葬身之地。主意定了,待我将《燕子笺》校对一番。
(吹腔) 锦心绣口成文章,
一曲也能动帝王。
他日再到青云上,
扫荡狂徒整纲常。
(杨文聪溜上。)杨文聪 (白) 圆老这样用功么?性命要紧啊!
阮大铖 (白) 原来是龙友兄,请坐!
杨文聪 (白) 圆老不必客气。
阮大铖 (白) 那日多亏龙友兄解救,如若不然,就被他们打死了。
杨文聪 (白) 唉,他们都是一般少年气盛之徒。
阮大铖 (白) 他们目无尊长,将来必定造反。
杨文聪 (白) 我看圆老是不是要应付一番?
阮大铖 (白) 倘若魏公还在,只要一纸文书,就把他们一网打尽。
杨文聪 (白) 如今是不行了。
阮大铖 (白) 是否要用些钱去收买他们?
杨文聪 (白) 还是疏通一下吧!
阮大铖 (白) 只怕他们假装不肯要钱。
杨文聪 (白) 钱是人人都要,不过当面送钱似乎不好意思。
阮大铖 (白) 哦,是了。我们要使他们不知不觉受了我的钱,就不好意思再与我作对了。
杨文聪 (白) 这未尝不是釜底抽薪之意。
阮大铖 (白) 不知他们当中为首的是哪一个?
杨文聪 (白) 侯朝宗似乎最有声望。
阮大铖 (白) 好好好!擒贼擒王,我们就在那侯朝宗身上下些功夫。
杨文聪 (白) 如今倒有一个好机会。那侯朝宗很有意于李贞丽的养女香君,只是囊中无钱,不能成其美事。圆老,你何妨花一笔钱,让他梳拢了香君。这也是艺林雅事。
阮大铖 (白) 妙极了!大约要多少钱?
杨文聪 (白) 香君是个名妓,头一次上头总要多点,大约五六百金。
阮大铖 (白) 那也不多,我就出六百银子。
杨文聪 (白) 哪个可以作媒?
阮大铖 (白) 那一定是杨老爷作媒。
杨文聪 (白) 嗳,那如何使得!倘若被人知道,还说我杨龙友堂堂县令与人带马,岂不是笑话!哈哈……
阮大铖 (白) 为了小弟之事,总求龙友兄勉为其难!
(阮大铖跪下叩头。杨文聪慌忙还礼。)杨文聪 (白) 圆老之事,就与小弟自己的事一样。
阮大铖 (白) 龙友兄你真是古道热肠,令人佩服。只要那侯朝宗到了李家,进了香君的房,上了香君的床,觉也睡了,钱也花了,看他还充什么英雄好汉。正是——
(念) 忍抛金弹打黄雀,
杨文聪 (念) 准备丝纶钓海鳌。
(阮大铖、杨文聪同下。)【第三场】
(李贞丽上。)
李贞丽 (念) 枇杷门巷春长在,闲伴芳樽听马嘶。
(白) 奴李贞丽,在秦淮河畔住家,清歌妙舞,到处闻名,因此宾至如归,在这秦淮名妓之中也算首屈一指。有一女儿名叫香君,今年十七岁了,非但是聪明伶俐,而且美貌多情,早想找个才郎,替她梳拢,不想直到如今,高低不就,这倒是一桩心事。
(小红暗上。苏昆生上。)苏昆生 (念) 耻为奸佞帮闲客,宁作街头卖唱人。
(苏昆生与李贞丽相见。)苏昆生 (白) 啊贞姐,你好?
李贞丽 (白) 苏师傅来了!请坐。
(李贞丽对小红。)李贞丽 (白) 小红,去叫姐姐下楼,只说师傅来了。
(小红应下。)李贞丽 (白) 苏师傅,你不是在阮大胡子家里教小班吗,怎么忽然出来了?
苏昆生 (白) 当初不知道阮大铖是魏忠贤的义子,为了吃饭,去到他家教戏;以后知道他是魏党,我便与柳敬亭一同辞出来了。
李贞丽 (白) 如今你生计怎么样呢?
苏昆生 (白) 纵然饿死也不能作奸党的门客。
李贞丽 (白) 看起来你的火气倒还不小啦!
(小红上。)小红 (白) 妈妈,姐姐在楼上哭呢!
李贞丽 (白) 嗯,怎么好端端会哭起来了?待我前去看来。
(李贞丽欲走。)郑妥娘 (内白) 贞姐在家么?
李贞丽 (白) 哪个?
(郑妥娘、寇白门相继进。)郑妥娘 (白) 咦,哈哈!
李贞丽 (白) 原来是老妥。
寇白门 (白) 还有我呢!
李贞丽 (白) 呦,白门姐!
郑妥娘 (白) 我们来约你到莫愁湖去玩去。
李贞丽 (白) 苏师傅在这里呢!
郑妥娘 (白) 谁要理这糟老头儿?
苏昆生 (白) 你总会晓得我的厉害。
郑妥娘 (白) 你那两下子我都领教过了。香君呢?
李贞丽 (白) 在楼上,听说在哭呢!
郑妥娘 (白)
李贞丽 (白) 我正想去叫她。
郑妥娘 (白) 也是时候了,十七八岁的姑娘了,遇见这样春天怎么不难过呢?
李贞丽 (白) 谁像你这样不要脸。
郑妥娘 (白) 你不要管,让我到楼上去看看她去。
(郑妥娘下。)苏昆生 (白) 你看她,真像个猴子!
李贞丽 (白) 苏师傅,外面有什么新闻?
苏昆生 (白) 听说李自成快要打进京城,清兵也有进关的消息。
寇白门 (白) 总不会打到南京来吧?
苏昆生 (白) 难说得很。
李贞丽 (白) 那怎么得了?
苏昆生 (白) 我们有句古话:“不了了之。”
(郑妥娘上。)郑妥娘 (白) 你们当她为什么哭?原来她在看《精忠传》,看到风波亭岳飞老爷归天,她就哭了。
李贞丽 (白) 啐!看兵书落泪,替古人担忧。
郑妥娘 (白) 你们看,她把岳飞的名字都圈上一个红圈,秦桧的名字便全用香火来烧掉。
(苏昆生忙接过书来看。)苏昆生 (白) 啊呀了不得,了不得!香君真是有心胸有志气。本来像岳飞那样的忠臣,人人应当敬重;秦桧那样的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寇白门 (白) 我们上楼去看香君去吧!
(寇白门欲上楼,李香君自楼上下。)寇白门 (白) 香君下楼来了!
(〖音乐〗。卞玉京上,叫李香君,李香君、李贞丽、郑妥娘、寇白门、卞玉京、苏昆生同相见,李香君与李贞丽、郑妥娘、寇白门、卞玉京打招呼,见苏昆生,行礼。)李香君 (白) 师傅。
苏昆生 (白) 香君,你真了不得!
李贞丽 (白) 得了,笛子吹起来,让香君把《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那一段温习两遍吧!
苏昆生 (白) 好好好。咳,“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两句话,真事不尽兴亡之感!
郑妥娘 (白) 你看这老头子又酸起来了。
(苏昆生吹笛。)李香君 (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峘!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李香君正唱时,杨文聪带侯朝宗同上。〖歌声顿止〗。众人同起立。)杨文聪 (白) 好!
李贞丽 (白) 啊,杨老爷!
杨文聪 (白) 你们好热闹,唱下去,唱下去!
李贞丽 (白) 这位不是侯公子么?
香君你来看,这就是大家常常说起的侯公子呢,还不上前见过。
李香君 (白) 公子万福!
杨文聪 (白) 不认识杨老爷了?
李香君 (白) 杨老爷万福!
杨文聪 (白) 哈哈哈哈!侯兄你看她娉婷窈窕,真是天仙化人。
侯朝宗 (白) 但不知哪个有福之人可以消受。
杨文聪 (白) 有福之人么,就在这里啊!哈哈哈哈……
(杨文聪用扇扣侯朝宗肩。)侯朝宗 (西皮散板) 桃花源里神仙住,
是否渔郎得问津。
杨文聪 (西皮散板) 兰香飞堕尘寰境,
神仙自古本多情。
(李香君送茶。)郑妥娘 (白) 杨老爷有那样漂亮的公子,也不引见引见。
杨文聪 (白) 啊,对不起,我倒忘怀了。
侯兄,来来来,这是鼎鼎大名的卞玉京。
侯朝宗 (白) 不愧玉京仙子。
杨文聪 (白) 这是风流潇洒的寇白门。
侯朝宗 (白) 真是白门柳色。
杨文聪 (白) 这是最风流最淘气的郑妥娘。
侯朝宗 (白) 果然十分妥当。
苏昆生 (白) 她才真是不妥。
郑妥娘 (白) 我怎么不妥?
苏昆生 (白) 就是有些那个……
郑妥娘 (白) 我要不那个,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侯朝宗 (白) 妥娘辞令真妙极了。小生有意拜访香君妆楼,不知能否如愿?
杨文聪 (白) 这要看香君的意思了,香君的妆楼是不容人轻到的。
侯朝宗 (白) 如此小生冒昧了!
李贞丽 (白) 香君请侯公子、杨老爷楼上待茶好么?
(李香君微笑,侯朝宗大喜。)李香君 (白) 杨老爷、侯公子,有请!
杨文聪 (白) 侯兄先行一步,小弟与贞丽还有话说。
侯朝宗 (白) 如此失敬了!
(西皮散板) 春风已报花开讯,
绮阁温香醉煞人。
(侯朝宗、李香君同下。)杨文聪 (西皮散板) 见此情形我喜不尽,
美人打动了少年的心。
李贞丽 (白) 杨老爷请坐一会,我送公子上楼就来。
(李贞丽下。)郑妥娘 (白) 杨老爷你是来做媒的是不是?
杨文聪 (白) 你怎么知道?
郑妥娘 (白) 这还瞒得过我吗?
杨文聪 (白) 我正是作媒来的,你看方才那个小伙怎么样,可以配得上你吧?
郑妥娘 (白) 我才不欢喜那种酸不溜丢的。
杨文聪 (白) 他是当今的名士啊!
郑妥娘 (白) 名士卖几个钱一斤?
杨文聪 (白) 你真俗不堪耐,只晓得买卖。
郑妥娘 (白) 魏忠贤当权的时候,不是许多名士都去卖身投靠吗,还有些人心里想卖,可是装腔作势说——
(郑妥娘用小生腔拉长着说。)郑妥娘 (白) “我是不卖的啊!”
杨文聪 (白) 你真把一班名士骂苦了。
郑妥娘 (白) 卖身的名士多着呢!
(西皮散板) 名士风流多半假,
误了青春误国家。
(杨文聪冷笑。)杨文聪 (笑) 哈哈哈哈!
(李贞丽跑上。)李贞丽 (白) 杨老爷你刚才说有什么事?
杨文聪 (白) 这……
郑妥娘 (白) 八成是叫我们躲开,咱们走吧,让他们……
(郑妥娘拉卞玉京、寇白门欲走,对苏昆生使眼色。)郑妥娘 (白) 喂,老师傅,你走不走?
苏昆生 (白) 贞丽姐,看来香君今日不能上学了。
杨老爷,老汉告假。
杨文聪 (白) 苏师傅请少待。
郑妥娘 (白) 好,那我们先走。
李贞丽 (白) 相烦你们上楼去,帮着陪陪侯公子。
郑妥娘 (白) 我不去,我怕香君吃醋。回头见!
(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同下。)杨文聪 (白) 这个人倒真爽快。
苏昆生 (白) 玩笑场中也要有她才显得热闹。
杨文聪 (白) 贞娘你看侯公子人品如何?
李贞丽 (白) 人品是再好没有了。
杨文聪 (白) 我想香君也必定如意。
李贞丽 (白) 郎才女貌,自然一见倾心。
杨文聪 (白) 我有意举荐侯公子梳拢香君,你意如何?
李贞丽 (白) 杨老爷举荐还有什么话说,不过……
杨文聪 (白) 贞娘你不必迟疑,聘礼都包在我身上。
李贞丽 (白) 杨老爷你还要客气吗?
杨文聪 (白) 二百两置衣服和首饰,一百两压衣箱,三十两办酒席,二十两赏乐工,另外还有五十两就随你分派,一共是四百两,成就是今晚,不成我们就走。
(杨文聪笑嘻嘻地说,丝毫不露痕迹。)苏昆生 (白) 杨老爷真是周到极了。
李贞丽 (白) 慢说是有这多聘礼,只要杨老爷一句话也就成了。
杨文聪 (白) 如此就请苏师傅作媒。
苏昆生 (白) 承杨老爷不弃,当得效劳。
杨文聪 (白) 既是如此,你们一面预备起来,聘礼马上派人送到。
李贞丽 (白) 多谢杨老爷!
苏昆生 (白) 我们先到楼上对侯公子说明。
杨文聪 (白) 我看不必说明。少时我便把几套新衣送来,等到酒席齐全之后,你们就去请侯公子下楼饮酒,再把柳敬亭那班清客和一班手帕姐妹们一齐邀来,大家热闹一番;酒过三巡,就把公子送上楼去——使他不知不觉进了洞房,不知不觉上了牙床,不知不觉枕上成双,不知不觉到了天光,叫他好像刘阮到天台一般,这岂不是十分有趣。
苏昆生 (白) 这真是妙人妙事。
李贞丽 (白) 真是妙极了!侯公子要问呢?
杨文聪 (白) 你只含含糊糊,说我全预备好了就是。
(小红上。)小红 (白) 姐姐请杨老爷楼上去。
杨文聪 (白) 我要先去了,只说我有事先行,不克奉陪,一切都请苏师傅帮同办理,再去把柳敬亭约来更好。
苏昆生 (白) 遵命。
杨文聪 (白) 这里有纹银五十两,权当一茶之敬。
苏昆生 (白) 这是万不敢当。
杨文聪 (白) 不收便是嫌少。
李贞丽 (白) 既是杨老爷的好意,师傅就收下了吧!
苏昆生 (白) 如此多谢杨老爷!
杨文聪 (白) 这里还有五十两送与柳敬亭,请代为收下。
苏昆生 (白) 这算何意?
杨文聪 (白) 因我知道他自从阮家出来以后,景况不佳,所以借个题目大家热闹一下,这也不过朋友帮忙而已。
苏昆生 (白) 杨老爷真义侠之人也!我去叫外边备马。
(苏昆生下。)杨文聪 (白) 告辞了!
(西皮摇板) 艺林雅事风流阵,
销金帐里可销魂。
(杨文聪下。暗转。场上悬灯结彩,点起一对红蜡烛。〖小吹打〗。郑妥娘、侯朝宗同上。侯朝宗问郑妥娘。)侯朝宗 (白) 怎么这样的热闹?
郑妥娘 (白) 今晚李家做亲。
侯朝宗 (白) 做亲?
郑妥娘 (白) 今天晚上香君下海。
侯朝宗 (白) 下海?
郑妥娘 (白) 下海就是梳拢,梳拢就是上头,上头就是……你别装傻了,赶快去接新娘子吧!
(柳敬亭、苏昆生同上。)侯朝宗 (白) 啊,苏师傅、柳敬老怎么都在此处?
苏昆生 (白) 杨文聪杨老爷叫我们前来奉陪公子。
侯朝宗 (白) 杨老爷怎么不在?
苏昆生 (白) 杨老爷说今日别处还有要事,明日前来道喜。
侯朝宗 (白) 真叫我梳拢香君么?
郑妥娘 (白) 你还有什么不愿意吗?
侯朝宗 (白) 秀才点状元哪有不愿意之理;只是我阮囊羞涩难以为情。
李贞丽 (白) 公子不必烦心,杨老爷早已布置好了。
侯朝宗 (白) 怎么杨老爷……
苏昆生 (白) 是啊,杨老爷说过,朋友相交应当主持风雅,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祝公子与香君同偕到老。
侯朝宗 (白) 杨仁兄真事多情人也。只是如此情景,真如作梦一般!
郑妥娘 (白) 这样的好梦倒是不常有的。你看新娘子来了!
(小红提纱灯上,寇白门、卞玉京、李贞丽簇拥李香君同上。郑妥娘指李香君对侯朝宗。)郑妥娘 (白) 你看她是谁?
侯朝宗 (白) 不是月里嫦娥,便是人间仙子。
郑妥娘 (白) 她正是月里嫦娥,你到月宫来了。
(念) 新人请上座,痛饮三百杯!
侯朝宗 (念) 温柔乡里住,沉醉不思归。
郑妥娘 (白) 你们只管咬文嚼字,新娘子腿都站酸了。
侯朝宗 (白) 啊呀啊呀,此乃小生之罪也!
(侯朝宗对李香君一揖。众人同笑。)郑妥娘 (白) 还应当拜过丈母娘!
(侯朝宗对李贞丽一揖。郑妥娘指自己。)郑妥娘 (白) 还有我呢!
(侯朝宗拱手一揖,众人同大笑,同入席。)侯朝宗 (西皮原板) 今夜晚到此间真如梦境!
(郑妥娘在〖过门〗中敬交杯。)李贞娘、
寇白门、
卞玉京、
柳敬亭、
苏昆生 (同白) 公子大喜!
侯朝宗 (西皮原板) 又是惊又是喜,五内不宁。
卞玉京 (白) 公子请酒。
郑妥娘 (白) 喜酒要多喝几杯。
寇白门 (白) 我们大家来敬吧!
侯朝宗 (白) 岂敢!
(西皮原板) 可叹我避难人漂泊无定,
只有这一寸心报答娉婷。
李贞丽 (白) 香君敬公子一杯。
李香君 (西皮原板) 我这里捧金杯略表诚敬,
你本是青云客久负才名;
到将来为国家担当重任,
这杯酒恭祝你万里鹏程!
(李贞丽敷衍着众人下。)侯朝宗 (西皮原板) 多谢你金石言我牢牢记紧,
谁能够似这般伶俐聪明!
酒下喉不由得动了诗兴,
(侯朝宗指扇。)侯朝宗 (西皮原板) 题诗在此扇上永表真诚。
李香君 (白) 公子请题。
寇白门 (白) 待我来捧砚。
柳敬亭 (白) 我看这砚,应当让与香君来捧!
郑妥娘 (白) 碰钉子不是?我看作诗不如唱戏,唱戏还不如划拳,来吧来吧!
苏昆生 (白) 让人家题完诗再划拳吧!
寇白门 (白) 碰钉子不是?
(郑妥娘作个鬼脸。李香君捧砚。侯朝宗题诗。)侯朝宗 (西皮原板) 我与你前世里姻缘有份,
初相见两下里刻骨铭心。
词偏短意偏长缠绵无尽……
李香君 (西皮原板) 每一字都含有无限深情。
柳敬亭 (西皮原板) 新诗成就应当酌酒为敬,
(柳敬亭斟酒敬侯朝宗饮尽。)苏昆生 (白) 公子与香君吃一个成双杯!
(西皮原板) 喝一个成双杯春满乾坤。
(侯朝宗饮一杯。)寇白门 (白) 我也来敬一杯。
(寇白门敬酒。)侯朝宗 (白) 小生要醉了。
(侯朝宗饮干。)郑妥娘 (白) 我也奉敬一杯。
侯朝宗 (白) 小生真要醉了!
郑妥娘 (白) 人家的都喝了,只不喝我的,那我不来啦!
侯朝宗 (白) 好好,小生干杯就是。
(侯朝宗欲饮,李香君夺酒一饮而尽。)郑妥娘 (白) 唷,真不害臊,还没有上头,就这样巴结。这杯不算,我们再来敬过。
(李贞丽上。〖起二更鼓〗。)李贞丽 (白) 时候不早,请公子上楼安歇了吧!
郑妥娘 (白) 丈母娘保驾来了!
侯朝宗 (白) 小生也不胜酒力了。
(西皮摇板) 秦淮风月无边景,
苏昆生 (白) 送新人入洞房。
李香君 (西皮摇板) 不是高唐也有云。
侯朝宗 (西皮摇板) 纵使烽烟家万里,
李香君 (西皮摇板) 何妨相惜眼前春。
(〖奏细乐〗。小红捧烛引侯朝宗、李香君同下,李贞丽、寇白门、郑妥娘同下。拉二道幕。苏昆生、柳敬亭同在二道幕外。)苏昆生 (白) 好了,又算完了一桩事。
柳敬亭 (白) 我看这是一桩笑话。
苏昆生 (白) 何以见得是笑话?
柳敬亭 (白) 侯公子怎么忽然梳拢香君?
苏昆生 (白) 他与香君一见钟情。
柳敬亭 (白) 就是一见钟情也不会这样快呀!
苏昆生 (白) 李香君正到了长成的时候,遇见了美貌多才的侯公子,那侯公子作客在外,遇见了如花似玉的李香君,那还不是烈火干柴,一碰就着。
柳敬亭 (白) 侯公子是避难来的,哪里有许多银钱?
苏昆生 (白) 听说钱是杨文聪出的。
柳敬亭 (白) 这就奇了,杨文聪从来不是钱多挥霍之人,哪里有许多钱借与朋友?他还与我们每人五十两,我怕这个钱受不得。
苏昆生 (白) 我受得你也受得。你又何必多疑?
柳敬亭 (白) 我看事有蹊跷,这个钱还是暂时存在贞丽那里,将来看能受则受,不能受就将原款退回,你意如何?
苏昆生 (白) 那也使得,正是——
(念) 害人之心不可有,
柳敬亭 (念) 防人之心不可无。
(苏昆生、柳敬亭同下。)【第四场】
(〖奏幕间短曲〗。开幕。小红整理妆台。李香君上,对镜理妆。小红助整衣饰。)
李香君 (南梆子) 洞房昨夜春初透,
尽是那风流家世也自含羞。
滋味在心头,也自上眉头,
爱情郎,文采与风流,
(侯朝宗暗上。)李香君 (南梆子) 但愿天长地久,恩爱夫妻得到白头。
明镜里并肩看鸾交凤友![1]
(小红为李香君着披,侯朝宗接过去,李香君惊喜。李香君、侯朝宗并肩对镜。)李香君、
侯朝宗 (同南梆子) 比翼双飞真自由。
(郑妥娘、寇白门、卞玉京同上。)郑妥娘 (白) 昨晚怎么样?还好吧?
寇白门 (白) 恭喜恭喜!
郑妥娘、寇白门 (同白) 辛苦辛苦!
(郑妥娘、寇白门、卞玉京同笑下。)李贞丽 (内白) 杨老爷来了。
(李贞丽引杨文聪同上。)杨文聪 (念) 看花载酒寻常事,得风流处且风流。
(白) 朝宗兄!恭喜恭喜!哈哈……
侯朝宗 (白) 龙友兄,多谢成全!
李贞丽 (白) 香君快来拜谢杨老爷!
李香君 (白) 多谢杨老爷!
杨文聪 (白) 啊呀呀,打扮起来越发标致了!
侯朝宗 (白) 龙友兄,时局消息如何?
杨文聪 (白) 今日没有得到什么消息。
(杨文聪随手接过李香君手中之扇。)杨文聪 (白) 呵,这是侯兄的定情诗。此诗也只有香君当得。仁兄,我这个媒人作得如何?
(杨文聪回头对李香君。)杨文聪 (白) 香君,你看侯相公,人是人才,文是文才,你总称心如意吧?哈哈哈哈……
侯朝宗 (白) 是啊,我与香君虽不过一宵之爱,彼此海誓山盟,必定白头偕老,仁兄成全之德永不能忘。不过这许多妆奁、礼物,都是仁兄所赐,如此厚爱,何以克当!
李贞丽 (白) 好朋友也不在乎的。
杨文聪 (白) 是啊,些微礼物,何足道哉!
李香君 (白) 杨老爷,听侯相公说,他与杨老爷旧日并无深交,杨老爷在此地也是作客,囊中并非十分充裕,哪里来许多银钱送与朋友去寻花问柳呢?
杨文聪 (白) 这……
(李贞丽把李香君拉到一旁。)李贞丽 (白) 喂,这些话你问他做什么?
李香君 (白) 这是侯郎叫我问的。
李贞丽 (白) 你瞧,一来你就这样听他的话,那叫作妈妈的,还说什么呢!
来来来,杨老爷喝杯酒吧,就当我们谢大媒。
杨文聪 (白) 不用客气,摆下就是。
侯兄请这里来。适才香君不问,小弟本不好启齿,如今既问,小弟也只好说个明白。
侯朝宗 (白) 小弟也正在有些疑惑,还望仁兄说明缘故。
杨文聪 (白) 此次仁兄梳拢香君,一共用了五六百银子,这个钱都不是小弟的。
侯朝宗 (白) 是哪个的?
杨文聪 (白) 乃是另外一个朋友的。
侯朝宗 (白) 说将出来,仁兄不要动气。
侯朝宗 (白) 请你快说。
杨文聪 (白) 这钱乃是阮圆海送的。
侯朝宗 (白) 阮圆海!就是那阮大铖阮胡子么?
杨文聪 (白) 正是。
侯朝宗 (白) 怎么,我在此处所用之钱都是阮大胡子的么?
杨文聪 (白) 是啊,朝宗兄你用的是阮大胡子的钱。
(侯朝宗惊呆。)杨文聪 (白) 些小之事,仁兄不必为难。想那阮圆海他也是聪明人,当日他投到魏忠贤的门下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那魏忠贤本想杀尽天下读书人,多亏阮大胡子从中设法,保全的也就不少。不想复社少年不能相谅,始终当他是个坏人,因此他想求仁兄替他在许多朋友面前疏通一二。
(侯朝宗大窘,旁语。)侯朝宗 (白) 啊呀且住!我怎么会糊里糊涂用了阮胡子的钱?我本想将钱原数还他,无奈我两袖清风,无法可想;倘不还他,人家说我用奸贼的钱眠花宿柳,那还了得!这……这……这便怎么处?
李香君 (白) 侯郎有何为难之事,如此烦闷?
(侯朝宗不答。)侯朝宗 (白) 且慢,只好将目前敷衍过去再作道理。
(侯朝宗对杨文聪。)侯朝宗 (白) 仁兄的意思我已明白,那阮大铖只要他诚心悔过,从此好好作人,我也可以原谅,我替他在朋友面前疏通一二也未尝不可……
杨文聪 (白) 倘能解释冤仇,吾辈之幸也!
侯朝宗 (白) 至于那五六百金,小弟虽穷,还能设法陆续还他就是。
杨文聪 (白) 这又何必。
侯朝宗 (白) 只是龙友兄,此事关系小弟一生的名誉,还望对外不要说起。
杨文聪 (白) 那个自然,外人是不知道的。
李香君 (白) 侯郎你此言差矣!
李贞丽 (白) 孩子,你管什么闲事!
李香君 (白) 我听了半天早已明白,侯郎你是被人卖了!
杨文聪 (白) 香君你说话要谨慎些。
李香君 (白) 杨老爷,你难道不知道阮大胡子是魏忠贤的义子,他作恶多端,天下唾骂,你为什么这样替他奔走?
杨文聪 (白) 胡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与我有什么相干?
李香君 (白) 分明欺负侯郎忠厚,便做成圈套,要毁坏他的名誉。
李贞丽 (白) 香君不许多讲。
杨文聪 (白) 生米煮成熟饭,不要错怪好人。
李香君 (白) 什么叫生米煮成熟饭?难道说侯郎在我这里住了一晚,便不能做人了么?
杨文聪 (白) 老爷们的事你要少管。
李香君 (白) 我么?我是个妓女,不过心还没死,是忠是奸我还分得出来,就把我凌迟碎剐,我也不会随便接待一个奸臣的走狗。
(李香君对侯朝宗。)李香君 (白) 侯郎啊!你怎的不言,怎的不语?你应当有话说话,有错认错,上了当,就光明磊落说了出来,怕的什么?五六百银子你还不起,我就是沿街卖唱也替你还了他们。
李贞丽 (白) 唉呀,你真要疯了!
李香君 (白) 杨老爷,我这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是你昨日送来的,我先把这些还那阮胡子便了!
(西皮摇板) 见此情不由我心愤恨,
李香君要打这抱不平。
(杨文聪冷笑。)李香君 (西皮摇板) 你笑我烟花女是下品,
我笑那读书人有的也是骨头轻。
杨文聪 (白) 怎么骂起人来了!
李贞丽 (白) 你真是疯了!
侯朝宗 (白) 惭愧惭愧!
李香君 (西皮摇板) 六百两纹银要甚么紧,
奸谋诡计羞煞人。
头上拔下珠和翠,
身上脱下衣与裙。
李贞丽 (西皮摇板) 你为什么这样使气性!
杨文聪 (西皮摇板) 香君不可太骄矜。
李香君 (西皮流水板) 并非是无端使气性,
更不是我生来唉骄矜;
都只为阮贼的心肠狠,
作成圈套污蔑好人。
杨文聪 (西皮流水板) 用钱的本是侯公子,
碍不着香君你半毫分。
李香君 (西皮流水板) 公子爱我出诚信,
他是我同心共体人。
杨文聪 (西皮流水板) 香君只顾使气性,
他为公子种祸根。
李香君 (西皮流水板) 你说此话我不信,
纵有大祸我担承。
回头再把侯郎叫,
有错认错你要说个清。
磊落光明谁不敬,
含糊躲避难作人。
这奸贼的礼物我不领!
(李香君把穿戴卸下放在桌上。李贞丽一面埋怨李香君,一面走近杨文聪敷衍。杨文聪屹然不动,带着愤怒的冷笑,窥察侯朝宗的态度。)侯朝宗 (西皮散板) 似这般愧煞读书人。
走上前去礼恭敬,
再对龙友说分明:
仁兄的厚意非不领,
实难从井救他人。
崇尚气节最要紧,
难道说我侯朝宗不如香君。
(白) 龙友兄,并非小弟不领盛情,只怕自信不检,反为小女子所笑。这些礼物还请仁兄带回,其余的银两明日凑齐送上。
李贞丽 (白) 杨老爷不要生气,香君小孩子脾气,还求您高抬贵手,原谅才是。
杨文聪 (白) 小弟告辞了。
(西皮散板) 自讨无趣还自恨,
李贞丽 (白) 香君还不来送杨老爷!
李香君 (白) 杨老爷,请你拜上那阮大胡子,只说侯朝宗没有受他的恩惠,不会为他奔走。
杨文聪 (白) 岂有此理!
(西皮散板) 重重风浪几时平?
回头再把侯兄叫,
当此乱世要小心。
(杨文聪下。李贞丽视李香君。)李贞丽 (白) 杨老爷走好,明天香君到您家请罪。
(李贞丽送杨文聪同下。)李香君 (白) 侯郎啊!
(西皮散板) 你从此作事要机警,
侯朝宗 (西皮散板) 被人污蔑洗不清。
(吴次尾、陈定生同急上。)吴次尾 (白) 侯兄你果然在这里!
侯朝宗 (白) 两兄为何这等慌张?
吴次尾 (白) 怎么你还不知道么?如今大街小巷茶寮酒肆之中,看见有人发出匿名揭帖,说你用了阮胡子的钱,入了阮胡子的党,许多朋友都在明伦堂等你说话呢!
陈定生 (白) 这一定是阮胡子的阴谋诡计。
侯朝宗 (白) 这虽是阮胡子的阴谋诡计,小弟自不小心,也有大错。
吴次尾 (白) 侯兄你是怎样的打算?
侯朝宗 (白) 适才杨文聪到此,要我在朋友面前替阮胡子说话,小弟正在为难之际,不想激起了香君的义愤,她将阮大铖托杨文聪送来的首饰衣服除了下来,杨文聪自觉无趣,便自去了。
李香君 (白) 我死也不穿奸贼送的衣服,不戴奸贼送的首饰。
吴次尾、陈定生 (同白) 可敬哪,可敬!
李香君 (白) 侯郎,此时你应当快到明伦堂去把前后事情一一说明,当众认错,如此你自己的名誉可保,那阮胡子的诡计也就不攻自破了。
侯朝宗 (白) 香君真是我的知己,我的畏友。
陈定生 (白) 足以愧煞须眉。
李香君 (白) 侯郎,事不宜迟,快些去吧!
侯朝宗 (白) 如此二兄请!
(西皮散板) 世路崎岖多陷阱,
吴次尾 (西皮散板) 想不到风义属佳人!
(侯朝宗、陈定生、吴次尾同下。李贞丽上,呆呆地望着侯朝宗、陈定生、吴次尾走去。李贞丽一面收拾东西,一面怒对李香君。)李贞丽 (白) 香君,你闹得太不像话了!你当他们是好惹的?
李香君 (白) 妈妈呀!
(西皮散板) 平生自有坚贞性,
李贞丽 (西皮散板) 得罪了他们难为生。
流落烟花怨苦命,
别人家的是非你扯不清。
李香君 (西皮散板) 莫说烟花下流品,
也争上游要作人。
孩儿生平颇自信,
不随风浪任浮沉。
(李贞丽无可如何。闭幕。)【第五场】
(军卒敲锣上。)
军卒 (白) 百姓们听者:李自成进了京城,崇祯爷在煤山殉难,国家不可一日无主,因此凤阳总督马士英马老爷和四镇武臣,拥立福王以为皇帝,建都南京,继承大业,你等百姓,应当悬灯结彩,一同庆贺,不得有误!
(军卒下。侯朝宗、众秀才同上。)侯朝宗 (白) 诸位社兄请了,想那福王由菘专爱欺诈民财,抢夺民女,他乃是个不忠不孝不慈不义,糊涂荒唐之人,怎能立以为君?他来作皇帝,我们不服!
众秀才 (同白) 我们不服!
侯朝宗 (白) 我们前去见那马士英辩理。
众秀才 (同白) 走!
(侯朝宗、众秀才同走,众校尉同上,打侯朝宗、众秀才同下。军卒上,敲锣报喜。)军卒 (白) 报喜了,报喜了!万岁登基,凤阳总督马老爷入阁拜相,阮大铖老爷、杨文聪杨老爷连升三级,四镇武臣各有升赏,一同陪王伴驾,共享太平!
(军卒敲锣下。马士英、阮大铖、杨文聪同上。)马士英 (念) 中兴天子天心顺,
阮大铖 (念) 太平宰相万民安。
马士英 (白) 岂敢!圣天子登基,太平有望,在这危急存亡之秋,我等首先要安定民心才是。
阮大铖 (白) 要安定民心,必定要先除奸细。
马士英 (白) 哪些奸细?
阮大铖 (白) 像复社少年侯朝宗、陈定生等,图谋不轨,背叛朝廷,倘不铲除,必为大患。
马士英 (白) 圆海言之有理。就命你将他们捉拿问罪。
阮大铖 (白) 学生遵命!
马士英 (白) 告辞!
阮大铖、杨文聪 (同白) 恭送相爷!
(马士英下。)阮大铖 (白) 杨仁兄,想不到我报仇的时间来得这样快,哈哈哈哈……请!
杨文聪 (白) 请!
(阮大铖下。)杨文聪 (白) 且住,阮圆海此番动手,必定株连甚多,倘若人家说我帮凶,我又何以自处?如今的世界反复甚多,倘若有朝一日复社少年得势,更有些难办。也罢,我只好一面顺着阮大铖,一面通个信让侯朝宗逃走。这样两不得罪,一举而三善备焉。正是——
(念) 人生处乱世,八面要玲珑。
(杨文聪下。)【第六场】
(李香君上。)
李香君 (西皮慢板) 慢说是姻缘事前生注定,
最难得遇情郎彼此知心。
可叹他为国家满腔悲愤,
只有我与他些慰藉温存。
闲无事对菱花云鬓细整,
对明窗先净几香兽重熏。
等候他不回来无端烦闷,
不由得一阵阵揉碎芳心。
(李香君等候侯朝宗回来,等得不耐烦。侯朝宗上,香君喜笑迎。侯朝宗非常狼狈。)侯朝宗 (白) 可恼,可恼!
李香君 (白) 郎君为何这等模样?
侯朝宗 (白) 那奸贼阮大铖,勾结马士英等拥立福王由菘作皇帝,想那福王乃是酒色之徒,怎么能够担当国事。可叹整个北方早已断送,剩下这偏安之局,国家万分危急的时候,君是无道之君,臣是奸佞之臣,那魏忠贤的干儿义子又在掌握大权,大局还堪问么?我们这些读书人,难道一句话也不讲,就听凭那奸贼们自私自利,把国家断送不成?我们大家要前去与那班奸贼辩理,谁知他们竟派了许多校尉等将我们痛打一场,这……真恨煞人也!
李香君 (白) 如今要怎么对待他们?
侯朝宗 (白) 香君哪!
(唱) 内忧外患相逼紧,
翻云覆雨恨奸臣。
要延国脉救民命,
文人今日忍吞声?
李香君 (白) 郎君哪!
(唱) 郎君不必空怀很,
自古道有志事竟成。
柳敬亭 (内白) 侯相公在家么?
李香君 (白) 哪位?
(柳敬亭上,李贞丽随上。侯朝宗、李香君同惊起。)侯朝宗、
李香君 (同白) 啊,柳师傅!
柳敬亭 (白) 侯相公,适才遇见杨文聪杨老爷言道,那阮大胡子就要派兵抓你来了。
李贞丽 (白) 啊呀,这如何是好?
柳敬亭 (白) 我看还是暂时避开一下。
侯朝宗 (白) 仓促之间叫我避往何处?
柳敬亭 (白) 我看公子最好连夜过江,去到扬州史可法史阁部那里暂避一时,再作道理。
李香君 (白) 如今事已紧急,不可迟疑,就此收拾起程吧!
李贞丽 (白) 我来去为公子雇船。
柳敬亭 (白) 公子最好先到郑妥娘家中,再到我家改扮成商人模样,遮掩公差的耳目,连夜度过江去。
李贞丽 (白) 事不宜迟,赶快动身吧!
侯朝宗 (白) 事到如今只好这样。
柳敬亭 (白) 香君快去与公子收拾一个随身包裹。
李香君 (白) 是。
(李香君下。)柳敬亭 (白) 贞娘,我看还是我去与公子雇船,你去替公子准备一身换装的衣服。
侯朝宗 (白) 香君在此,要请贞娘与柳师傅多多照顾。
李贞丽 (白) 公子放心。
柳敬亭 (白) 我们去去就来。
(柳敬亭、李贞丽同下。李香君提包裹上。)侯朝宗 (白) 香君哪!想不到奸贼们竟是这样倒行逆施,如今为势所迫无可如何,我与你只好暂时分手。
李香君 (白) 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们又有什么话说?你到了江北,一定有更多报国的机会。你只要为国家保重自己,我绝不辜负郎君。你放心去吧。
侯朝宗 (白) 香君哪!
(西皮二六板) 国家事早已不堪问。
谁想如今更纷纭。
暂时的偏安势难稳,
豺狼当道处处种祸根。
可叹我避难到江南境,
知心的朋友有几人?
常言道姻缘前生定,
想不到在这离乱之中遇见了香君。
我爱你高洁有品性,
我爱你美貌又聪明。
总想是白头同到老,
万不料此刻就要离分。
我为国家无穷恨,
大丈夫可惜此一身!
只要大局得安定,
必定救你出风尘。
千言万语说不尽,
我自知保重,请你放心。
李香君 (白) 郎君哪!
(西皮流水板) 叮咛的言语奴记紧,
不负情郎一片心。
如今天下风云紧,
有重大责任在你身。
请看千万的苦百姓,
骨肉流离难以为生。
暂时分手何足论,
只望你珍重有为身。
侯朝宗 (白) 香君!
李香君 (白) 侯郎!
(侯朝宗、李香君同拥抱悲泣。柳敬亭、李贞丽同暗上。)柳敬亭 (白) 公子,请动身吧!
侯朝宗 (白) 柳师傅,我倒想起来了,陈、吴二位相公也要通知他们才好。
李香君 (白) 我去与他们送信。
柳敬亭 (白) 此事不用烦劳香君,苏昆生已经去通知二位相公了。
侯朝宗 (白) 二位老者真是难得。如此,贞娘、香君!就此告别了!
(唱) 飒飒狂风吹断梗,
天涯何以慰离情!
李香君 (唱) 你我同有坚贞性,
香君立志等郎君。
(〖鼓声〗。)柳敬亭 (白) 我看香君不必下楼。贞娘你到前门去守望,我陪公子由后门走去。公子请吧!
侯朝宗 (白) 香君保重!
李香君 (白) 祝你一路平安!
(侯朝宗、柳敬亭、李贞丽同下。李香君悲苦凝望。闭幕。)【第七场】
(杨文聪自二道幕骑马上,二家丁同随上。)
杨文聪 (西皮原板) 文采风流自欣赏,
宦海浮沉有主张。
我本闲人闲暇少,
常为人忙也为花忙。
(杨文聪来到李家门口,小红上,迎接。)小红 (白) 杨老爷来了!
(小红搀杨文聪下马。杨文聪对二家丁。)杨文聪 (白) 你等退下!
(二家丁同退下。)小红 (白) 妈妈,杨老爷来了。
(杨文聪进门。二道幕开。李贞丽迎接。)李贞丽 (白) 杨老爷,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杨文聪 (白) 听说侯公子走了,特为来看看你们。
李贞丽 (白) 杨老爷,侯相公逃走不会连累我们吧?
杨文聪 (白) 有我从中打点,可无妨碍。
李贞丽 (白) 多谢杨老爷!当今宰相马老爷乃是您的舅老爷,只要您一句话就够了。
杨文聪 (白) 只是像香君前回那样的脾气,我是不能帮忙的。
李贞丽 (白) 香君是个小孩子脾气,杨老爷就高抬贵手饶过她吧!
杨文聪 (白) 呵,如今又有一件为难的事。
李贞丽 (白) 什么为难的事?
杨文聪 (白) 有个田仰田老爷你可认识?
李贞丽 (白) 田仰?我不认识。
杨文聪 (白) 他是马相爷最赏识的人才,如今升了漕督了。
李贞丽 (白) 漕督,那是发财的官。
杨文聪 (白) 如今他去上任,要娶你的女儿同去,他想出三百两银子,你意下如何?
李贞丽 (白) 就只怕香君不肯。
杨文聪 (白) 难道你这作妈妈的不能作主?
李贞丽 (白) 侯相公刚走就叫她嫁人,恐怕她不肯。
杨文聪 (白) 人家就要上任,怎么能够等候?这班新贵人是不好得罪的。他是马相爷的得意红人。
李贞丽 (白) 既是如此,等香君出来,一同相劝一番。
杨文聪 (白) 笑话!这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正是——
(念) 花开花落寻常事,何必旁人论短长。
(白) 告辞!
(杨文聪拂袖而去。郑妥娘、卞玉京同上,与杨文聪相遇。杨文聪下。)郑妥娘 (白) 刚才那位杨老爷好像不高兴似的,他来做什么来了?
李贞丽 (白) 他说有个叫田仰的要娶香君,银子三百两,要马上等着过门。
郑妥娘 (白) 田仰啊!就是叫田二混子的那个老混蛋,可真坏透了!
(李香君暗上。)李贞丽 (白) 就是他呀,该死的东西!
李香君 (白) 妈妈怎样回复那杨文聪的?
李贞丽 (白) 我只说怕香君不肯,他一气就走了。
李香君 (白) 就不理他,看他们把我怎么样。
郑妥娘 (白) 那可难说,那些老爷们对老百姓没有什么做不出的。
(〖楼下喧闹声〗。)二家丁 (内同白) 李香君在这吧?赶快叫她出来,跟我们走!
(小红惊慌失措地上。)小红 (白) 妈妈,了不得了,有一帮人来抢姐姐!
(李贞丽、卞玉京同慌忙推李香君藏到后房。)郑妥娘 (白) 让我来看看去。
(郑妥娘走到门口,家丁甲迎面闯进房。)家丁甲 (白) 你们哪位是李香君?
李贞丽 (白) 李香君不在这里。
家丁甲 (白) 胡说!难道我们还会错吗?
李贞丽 (白) 您请坐喝茶,有话好说。
家丁甲 (白) 有什么好说的?要就赶快叫李香君穿戴好了跟我们走,要不就……
(家丁甲掏出一根铁锁链。)家丁甲 (白) 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
(家丁甲把铁链往李贞丽面前一丢。郑妥娘赔笑。)郑妥娘 (白) 唷,干什么生这么大气呀!您听我说,李香君实在是身染重病,不能起床,烦劳您暂且回去,在老爷面前多说好话,明日清早我们一定带香君到府请罪就是。
家丁甲 (白) 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儿胡说八道?来,给我锁着走!
(众家丁如狼似虎,一拥而上,欲绑李贞丽、郑妥娘。杨文聪上。)杨文聪 (白) 怎么,你们来做什么?
家丁甲 (白) 啊,杨老爷!我们是来接李香君的。
杨文聪 (白) 好吧,你们暂且在楼下等一等,我来跟她们谈谈吧!
家丁甲 (白) 好,请您快一点。
(众家丁同下。)李贞丽 (白) 杨老爷,您要救救我们才是啊!
(李贞丽跪。)杨文聪 (白) 要我怎样就你们?
郑妥娘 (白) 如今是相府要人,还是田府要人?
杨文聪 (白) 你们哪里知道,只因相爷要招揽天下贤士。他爱田仰田老爷之才,所以一面提升他做漕督,还要买个美人送他,田老爷指名要娶香君,故而命人前来迎接。香君呢?
(李香君突然走出。)李香君 (白) 香君在此。
杨文聪 (白) 香君,依我相劝嫁与田老爷,也不会辱没了你。
李香君 (白) 我要等侯相公回来。
杨文聪 (白) 他避祸逃走,不知去向,倘若一年不回来?
李香君 (白) 我等他一年。
杨文聪 (白) 十年不回来呢?
李香君 (白) 等他十年。
杨文聪 (白) 他若是遭了危险呢?
李香君 (白) 我与他同死!
杨文聪 (白) 只可叹你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怕由不得你啊!
李香君 (白) 杨老爷呀!
(西皮原板) 前番你帮阮胡子,
来为公子做媒人。
公子被迫去逃命,
你又来将我送人情。
你对朋友心何忍?
实在不像个读书人。
不要看我烟花女无志行……
(〖内喧闹声〗。)众家丁 (内同白) 再不出来就把全家带走!
杨文聪 (白) 看你怎么办吧!
李香君 (西皮原板) 咬牙切齿我恨难平。
不如一死得干净!
(李香君一头碰在柱子上。李贞丽、郑妥娘、卞玉京慌忙救护,李香君已额破流血,手中扇子掉在地上,昏倒。李贞丽、郑妥娘、卞玉京急忙把李香君扶下。众家丁同上,把一件红披放在桌上。)众家丁 (同白) 杨老爷,人再不去,我们没法回复相爷。
杨文聪 (白) 你们再等片刻。
众家丁 (同白) 是!
(众家丁同下。李贞丽上,郑妥娘接上。)李贞丽 (白) 杨老爷,你看我有什么办法?求你说句好话,让他们先回去吧!
杨文聪 (白) 我也无法叫他们回去。香君不去就不能下台。
郑妥娘 (白) 倘若香君去了,在那里闹起来反而不好。
杨文聪 (白) 那么,贞娘你看,是不是另找一人去顶替香君?
(杨文聪望一望郑妥娘,望一望李贞丽。李贞丽、郑妥娘、卞玉京同愣住。杨文聪走近李贞丽示意。)李贞丽 (白) 那怎么使得?
杨文聪 (白) 只好解了目前之围再作道理。
郑妥娘 (白) 就让他们把我们绑去,最多不过一死。
李贞丽 (白) 也罢,我就去见田仰,看他把我怎样!
杨文聪 (白) 事已至此,只好冒充一下,也是万不得已。
李贞丽 (白) 妥娘呀!
(西皮摇板) 我今番冒名去吉凶难定,
家中事拜托你与卞玉京。
(李贞丽想去看一看李香君,略一转念,听见众家丁在吼。)众家丁 (内同白) 怎么还不走啊?
李贞丽 (西皮摇板) 不辞香君走了吧,
(李贞丽把红披一披就走。李香君从里面跑出来,卞玉京随。)李香君 (白) 妈妈慢走!
(西皮摇板) 我去与他们把命拼!
(李香君冲向门口。)李贞丽 (白) 回来!
(李贞丽把李香君拉回。)李贞丽 (西皮摇板) 叹我们本来是生成的苦命,
不管是嫁谁家都是火坑。
愿公子早回来你们团圆欢庆,
(李贞丽抱住李香君。李香君跪。郑妥娘、卞玉京同哭。众家丁同至门口。)众家丁 (同白) 再不上轿,我们就点火烧房子了!
杨文聪 (白) 就来了。
李贞丽 (西皮摇板) 最毒毒不过老爷们的心!
(李贞丽推开李香君,下。郑妥娘送李贞丽下,李香君追至门口,晕倒。卞玉京搀扶李香君同下。〖楼下吹打声渐远〗。杨文聪沉吟一下,有点感慨。)杨文聪 (白) 本来行院人家朝秦暮楚,想不到些些小事会闹成这样,看起来好人也真是难做呀!
(杨文聪忽然发现李香君掉在地上的扇子,捡起。)杨文聪 (白) 这是朝宗与香君定情的诗扇,可惜被血污了。
(杨文聪忽然引起了灵感。)杨文聪 (白) 啊呀好啊!待我来把它画成一只桃花,正好为薄命的香君写照。
(杨文聪从李香君妆台上找到笔砚,开始构思作画。郑妥娘送李贞丽去后上楼。)杨文聪 (西皮摇板) 桃花自古伤薄命,
一只写照为香君。
情海风波本无定,
翻成画意与诗情。
郑妥娘 (白) 杨老爷,您还在写什么?
杨文聪 (白) 你来看。
郑妥娘 (白) 不是一枝桃花吗?啊,这是……
杨文聪 (白) 你看妙不妙?
郑妥娘 (白) 真是妙极了!不过人家碰头流血,你拿来开心取乐,未免……
杨文聪 (白) 古人用美人换名马,你们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
郑妥娘 (白) 人各有心,人各有志,也不能相强。
(李香君暗上。卞玉京随上看护李香君。)卞玉京 (白) 香君你要什么?
(李香君无语,注视郑妥娘手中的扇子,走过去接。)郑妥娘 (白) 你头上的鲜血溅在扇子上,杨老爷画成一枝桃花。
(李香君不屑地把扇往桌上一放。小红上。)杨文聪 (白) 香君,你不要只顾发脾气,你以后怎么样?你想怎么样?你能够怎么样?
(李香君无语。)小红 (白) 杨老爷,您的管家说,天下雨了,您是不是就回去?
杨文聪 (白) 叫他们备马。
小红 (白) 是。
(小红下。)杨文聪 (白) 正是——
(念) 浮云如有意,流水本无心。
(杨文聪下。)郑妥娘 (白) 下雨了,我也要回家去看看,怎么办呢?
卞玉京 (白) 我留下给香君作伴吧!
李香君 (白) 不要。
卞玉京 (白) 你不怕吗?
李香君 (白) 我什么都不怕。
郑妥娘 (白) 香君,你可不要糊涂……
卞玉京 (白) 那你好好保重。
郑妥娘 (白) 我们回头再来陪你。
(卞玉京、郑妥娘担心而又无可奈何地同下。李香君孤独凄凉,但神情显得坚定,拿起那扇子凝视,想起许多事,爱和恨循环交织。〖窗外风雨声〗,〖雏妓断断续续的歌声〗。暮霭沉沉,光景渐暗,李香君禁不住感情的压抑,伏倒在桌上痛哭。苏昆生上。)苏昆生 (白) 香君!
(李香君抬头。)李香君 (白) 啊,师傅!
(李香君走过去拉住苏昆生的手,哭泣。)苏昆生 (白) 你受了苦了!苦命的孩子!
李香君 (白) 师傅,你来得正好,这把扇子有公子题诗;我的鲜血溅在上面;烦劳师傅找个机会,把这扇子带给公子,就说香君生死存亡不保,他看见扇子,就像看见我一样。拜托师傅了!
苏昆生 (白) 我一定亲自将此扇送到扬州,倘若公子不在扬州,就是海角天涯,我也要送去,亲手交与公子。
李香君 (白) 师傅的恩德只有来生再报了!
(李香君拜下去。闭幕。)【第八场】
(阮升上,打扫毕。阮大铖上。)
阮大铖 (念) 太平天子教歌舞,垂老词人入内庭。
(白) 老夫阮大铖,多蒙马丞相提拔,入了文学侍从之班,每日伺候皇上,封我为光禄寺卿,前日是我进了传奇四种,这四本戏都是我生平得意之作,万岁爷十分喜爱,命我调齐秦淮名妓进宫,排演我那最得意的《燕子笺》,啊呀!这真是我的机会到了。今日请马相爷在赏心亭摆宴,把秦淮河的姐妹全都叫来,让马相爷开心取乐一番,正是——
(念) 从今好运随时转,直上青云指顾间。
(白) 来!
阮升 (白) 有!
阮大铖 (白) 酒宴可曾齐备?
阮升 (白) 准备好了。
阮大铖 (白) 秦淮歌女可曾调齐?
阮升 (白) 都到齐了。
阮大铖 (白) 叫她们伺候着!
阮升 (白) 是。
家丁甲 (内白) 杨老爷到!
阮大铖 (白) 有请。
阮升 (白) 有请杨老爷!
(阮升下。杨文聪上。)杨文聪 (白) 阮老,阮老!
阮大铖 (白) 龙友兄,小弟等候多时了。
杨文聪 (白) 阮老,大喜大喜!
阮大铖 (白) 喜从何来?
杨文聪 (白) 听说大作《燕子笺》就要在御前上演,岂不是大喜。
阮大铖 (白) 是啊,前日小弟进呈了传奇四种,圣上命我先排《燕子笺》。
杨文聪 (白) 好极了,阮老有现成的小班,现成的戏,演起来十分便当。
阮大铖 (白) 不然。小班都是小孩子,不能传情。万岁命我将秦淮河有名的歌妓全部调齐,把戏排熟送进宫去。
杨文聪 (白) 啊呀,真是了不得!
阮大铖 (白) 真是圣明天子。
杨文聪 (白) 选妃的事情怎么样了?
阮大铖 (白) 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今日特请相爷到此饮宴,一来商量一下选妃的事情,二来请相爷看看梅花,三来要请相爷来鉴定一下秦淮河姐妹们的歌舞。
杨文聪 (白) 妙极了,真是一举而三善备焉!
阮大铖 (白) 杨仁兄,还有一件喜事。
杨文聪 (白) 什么喜事?真是喜事重重啊!
阮大铖 (白) 那侯朝宗去到宜兴,想勾结陈定生等图谋不轨,被我抓住了。
(杨文聪惊。)杨文聪 (白) 啊呀,他怎么会自投罗网?
阮大铖 (白) 我不会杀他,我还要重用他。
杨文聪 (白) 重用他?
阮大铖 (白) 杨仁兄请放心,对待这般人小弟是有办法的。
杨文聪 (白) 是是是!
(阮升上。)阮升 (白) 启禀老爷:相爷驾到!
阮大铖 (白) 杨仁兄,我们一同前去迎接。
(阮大铖、杨文聪同下。二差人押李香君、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众乐工、众妓女同上,过场,同下。马士英上,阮大铖、杨文聪同上恭迎。)马士英 (白) 雪景真好。怎么一丝儿也不觉寒冷?
阮大铖 (白) 今天实在是不冷,相爷带来了阳春和煦之气。
(马士英微笑。)马士英 (白) 只望有一个好年成。
阮大铖 (白) 今年的雪花的确是六出,无疑是丰年之兆。
马士英 (白) 这是圣天子的洪福。
阮大铖 (白) 都是相爷燮理阴阳之功。
马士英 (白) 岂敢,岂敢!这个地方到颇宜于赏雪,梅花居然都开了。
杨文聪 (白) 这都是圆海先生布置有方。
马士英 (白) 难得,难得。
阮大铖 (白) 荒亭野渡,有屈高轩,实在是不成敬意,不过能得丞相光临,为江山生色,学生与有荣焉!
马士英 (白) 老兄真是雅人深致,哈哈哈哈!
阮大铖 (白) 岂敢,岂敢。请相爷入座!
马士英 (白) 叨扰了……
(马士英、阮大铖、杨文聪同入座,酒过一巡。)马士英 (白) 此处风景宜人,不可无丝竹之声以寄雅兴。
阮大铖 (白) 今日秦淮名妓都在这里伺候。
马士英 (白) 听说她们都要进宫演戏,为何不叫她们到礼部过堂?
阮大铖 (白) 明日才到礼部过堂,这是来伺候酒席的。
长班!
(长班应声。)阮大铖 (白) 叫妓女们上前与相爷叩头。
(长班下,带寇白门、郑妥娘、卞玉京、众妓女、李香君同上。)长班 (白) 上面就是相爷,这边是阮老爷,那边是杨老爷,快快上前叩头。
(寇白门、郑妥娘、卞玉京、众妓女同排班站立,李香君站最后,趑趄不前。长班催促。李香君到亭前,踌躇不跪,众妓女同拉李香君,李香君便无可奈何地跪下叩头。)阮大铖 (白) 在相爷面前报上名来。
寇白门 (白) 寇白门。
郑妥娘 (白) 郑妥娘。
卞玉京 (白) 卞玉京。
(李香君无语。)马士英 (白) 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不讲?
杨文聪 (白) 她叫李贞丽。
马士英 (白) 丽而未必贞也!
(马士英大笑。)杨文聪 (白) 妙极,妙极,哈哈哈哈!
(阮大铖赔笑。)马士英 (白) 此女倒有些意思!
阮大铖 (白) 贞丽唱一支曲子与相爷侑酒!
李香君 (白) 不会唱曲。
马士英 (白) 不会唱曲,怎称名妓?
李香君 (白) 本来不是名妓。
阮大铖 (白) 住了!李贞丽,人人都知道你唱曲有名,今日推脱不唱,胆敢违抗相爷不成?
李香君 (白) 嗳呀,且住。这个大胡子就是阮大铖,他害得我好苦,如今又要逼我,也罢,待我借此机会,说他几句。
启禀相爷:我唱是会唱,只是我有满腹冤屈,唱不出来!
马士英 (白) 你有什么冤枉?
李香君 (白) 我个人的冤枉暂不说它,只可叹我们的百姓们出了钱财养些无用之辈来作威作福,贻误天下,那才真是冤枉。
杨文聪 (白) 今日叫你来唱曲子,哪个叫你前来诉冤。
李香君 (白) 今日就不诉冤,我也不能唱曲。
马士英 (白) 那是为何?
李香君 (白) 我怕。
马士英 (白) 怕的什么?
李香君 (白) 北来的清兵旦夕之间就要渡过黄河,杀到江南来了,怎么不叫人害怕。
马士英 (白) 小小妓女胡言乱语,那还了得!
阮大铖 (白) 此话是哪个教你说的?
李香君 (白) 想如今国家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百姓都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堂堂列公既不能以身报国,又不能爱护百姓,只会苟且偷安,粉饰太平,这是什么时候,还在征歌选舞,国家大事放在脑后,我虽是个妓女,尚且寸心不死,努力作人,你还问我的话是哪个教的,看将起来,你们的心都死了!
(二黄摇板) 无耻厚颜居人上,
明枪暗箭把人伤。
满腔悲愤无处讲!
阮大铖 (白) 来与我抓下去!
(众家丁同抓李香君出亭,阮大铖、杨文聪同对马士英赔罪。)李香君 (二黄摇板) 今日也痛快骂一场。
(阮大铖出亭,指李香君骂。)阮大铖 (二黄摇板) 娼妇竟敢胡言讲!
冲撞了丞相罪难当。
立刻叫你一命丧,
岂能由你肆猖狂!
李香君 (白) 阮胡子啊!
(二黄摇板) 早知道你是魏家党,
干儿义子又登场!
(阮大铖大怒。)阮大铖 (二黄摇板) 此言激动我火千丈!
(阮大铖走过去将李香君一脚踢倒。杨文聪走过去劝解。)杨文聪 (二黄摇板) 圆老息怒且思量。
(白) 圆老,你乃是朝廷命官,小小娼妓,生之杀之不费吹灰之力,何必如此动气。
马士英 (白) 是啊,圆海过来饮酒,此等疯狂妓女,随她倒在雪中。听其自生自灭可也!
阮大铖 (白) 看此娼妇竟敢冲犯老相爷,晚生等负罪深矣!
马士英 (白) 不必难过,就叫这几个妓女歌舞侑酒也就是了。
阮大铖 (白) 遵命。
来!将李贞丽绑在树上,听凭她冻死在雪中!
(众家丁同应。)阮大铖 (白) 妥娘,你等上前为丞相斟酒。
(二家丁同绑李香君。亭上围幕放下。李香君方始苏醒,二家丁同持鞭看守。)李香君 (二黄导板) 我生有坚贞性金石一样,
(〖亭中奏乐声〗。)李香君 (回龙) 就便是遭强暴岂肯投降。
(二黄原板) 最可恨奸佞人朝纲执掌,
连累了百姓们受尽祸殃。
他那里选峨眉金樽酬唱,
都不想外来的兵逼近了长江。
想他们粉饰太平,欺下瞒上,
只是想固宠希荣全不顾国破家亡。
奸贼们一个个良心尽丧,
每日里用酒色迷住昏王。
看你们虽然是燕巢幕上,
他逞私欲,忘公义,勾心斗角,睚眦必报,用尽了狠毒心肠。
可叹我千般恨,万般凄怆,
不由我想起了同心的情郎。
也不知可能够逃出罗网?
更不知他如今漂流在何方?
我这里咬牙龈把寒威抵挡,
(阮大铖自亭内走出,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同跟上。)阮大铖 (白) 娼妇,你还没有死啊!
李香君 (二黄散板) 李香君一死也姓名香。
郑妥娘 (白) 阮老爷,念在贞丽年幼无知,求阮老爷高抬贵手,饶她这一次,一定不忘您的大恩大德哪!
(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同跪。)阮大铖 (白) 贞丽自作自受,尔等为她求情,也应当和她一样。起来站在一旁,看我怎样处置这娼妇。
(二黄散板) 骂声娼妇太无状,
当着相爷敢猖狂!
打断你的筋骨做一个榜样,
(阮大铖接过家丁甲手里的鞭子打李香君。郑妥娘起来一把把鞭子抓住。)郑妥娘 (二黄散板) 此事气坏了郑妥娘。
(叫头) 阮老爷!
(白) 你非但没有怜香惜玉之心,还存心糟蹋我们姐妹,也罢,从今往后我们大家不再登台歌舞,也不愿活在世上,我们大家都愿同死,请阮老爷处置我们吧!
阮大铖 (白) 你等竟敢如此要挟,那还了得!
来!
(二家丁同应。)阮大铖 (白) 把他们捆绑起来,与我痛打!
太监 (内白) 圣旨下!
(马士英、杨文聪同上,太监捧旨上,阮大铖、马士英、杨文聪、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同跪。)太监 (白) 圣旨下,跪!
马士英、阮大铖、
杨文聪 (同白) 万岁!
太监 (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秦淮名妓李香君者,才貌双全,歌舞出众,朕欲一见,命内廷供奉阮大铖带领进宫,不得有误。”旨意读罢,望诏谢恩!
马士英、阮大铖、
杨文聪 (同白) 万万岁!
阮大铖 (白) 公公在此小饮三杯如何?
太监 (白) 王命在身,不可久留,告辞了!
(太监下。)阮大铖 (白) 杨仁兄,听说李香君嫁了田仰,此事如何办理?
杨文聪 (白) 我看就让贞丽进宫也未尝不可。
马士英 (白) 那岂不有欺君之罪?
(杨文聪轻声。)杨文聪 (白) 这倒不妨,其中还有一段小小公案。
(杨文聪对马士英、阮大铖耳语。)马士英 (白) 噢,原来是这样,那也就罢了。
阮大铖 (白) 只是便宜了这娼妇。
马士英 (白) 国家大事不能随便,这些小节倒也不必拘泥。等演完《燕子笺》再来处置她们也是一样。
阮大铖 (白) 是,学生遵命。
(中军官上。)中军官 (白) 启禀相爷:有好几千难民听说相爷在此,都要前来请求救济,也曾派兵弹压,他们越聚越多,特来请示。
马士英 (白) 乱民不守本分,那还了得,责成承守营将他们驱散。如若不然,格杀勿论!
中军官 (白) 遵命!
(中军官下。马士英对阮大铖、杨文聪。)马士英 (白) 二位,我看事有蹊跷,今天的筵席早些散吧!
阮大铖 (白) 相爷放心,依学生看来,乱民并不难镇压下去。
马士英 (白) 但愿如此。
(秘书丞上。)秘书丞 (白) 启禀相爷:大事不好!
马士英 (白) 怎样?
秘书丞 (白) 扬州失陷,清兵就要过江来了!
马士英、阮大铖、
杨文聪 (同白) 这……
马士英 (白) 来!打道回府!
(马士英匆下。)阮大铖 (白) 送相爷!
(杨文聪拍阮大铖。)杨文聪 (白) 阮老,我们也赶快走吧!
(阮大铖、杨文聪同慌慌张张下。台上乱成一片。郑妥娘指阮大铖背后咬牙切齿叫。)郑妥娘 (白) 看哪,你们的报应到了!
(众乐工、众歌妓同上,同把李香君解下,李香君倒地下。)卞玉京 (白) 我们搀扶香君快走!
(众人同把李香君搀起。远远听见有喊杀之声。李香君清醒,在风雪之中昂头远望。闭幕。)【第九场】
(〖金鼓声〗。众男难民、众女难民同上,过场,同下。李香君上,两边叫。)
李香君 (白) 妥姨!卞姨!
嗳呀,且住,皇帝被敌兵绑走,我等匆匆逃出宫来被乱民冲散,撇我一人,也不知何处可以安身,这便怎么处?
(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同上,同与李香君相见。众乱兵同上,同冲下。侯朝宗急上。)侯朝宗 (白) 嗳呀,且住。且喜逃出虎口,当此兵荒马乱之际,叫我走向何处?也罢,看将起来北方大势已定,我不免改换衣装回家再说。大好河山被奸人断送,我好恨也!
(唱) 江水东流日西下,
无力回天只自嗟;
千秋事业成虚话,
不知何处寄生涯!
(侯朝宗下。〖吹打〗。马士英、阮大铖着便服同上,众妻妾、众家丁带着几车行李同逃难上。)马士英 (白) 前面为何不行?
众家丁 (同白) 难民挡道,请在此处歇息片时再走。
马士英 (白) 真是在家千日好。
阮大铖 (白) 出外一时难。
(众难民同一拥而上。)难民甲 (白) 你们是哪里来的?
阮大铖 (白) 我们都是逃难的。
难民甲 (白) 看你们都是达官贵人,请你们捐点钱财搭救我们难民。
阮大铖 (白) 我们既不是达官,也不是贵人,我们和你们一样,哪有钱财搭救你等。
难民甲 (白) 你们既有许多车辆,又有许多家丁,不是皇亲国戚,必是公侯将相,你说与我们一样,你想欺骗谁来?
马士英 (白) 车辆是我们的车辆,家丁是我们的家丁,与你们何干?不必多言,与我退下!
难民甲 (白) 一味的官派,还说你不是官;我们饥寒交迫,非请你捐助不可!
阮大铖 (白) 不必理他,我们走吧!
马士英 (白) 来,开道!
(柳敬亭上,自众难民中闪出。)柳敬亭 (白) 且慢——各位不认识这两位大人么?
阮大铖 (白) 啊呀,我的对头到了!
柳敬亭 (白) 这一位就是当今丞相马士英马大人,这一位就是兵部侍郎阮大铖阮大人,他们乃是天生享福之人,他们只会榨取我们小百姓的血汗,要他们来救济我们,除非是日从西起。
难民甲 (白) 原来是两位大人!请问相爷,皇帝哪里去了?
马士英 (白) 国家大事,汝等不必多问!
柳敬亭 (白) 皇帝早已被他们献到北方去了,问也没有用处,不如问他们的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倒反有些意思。
阮大铖 (白) 你不是柳麻子吗?你这奴才,竟敢在此挑拨是非!
柳敬亭 (白) 不用挑拨,我早晓得车上都是金珠宝贝,民脂民膏。
阮大铖 (白) 你应当知道我的厉害!
柳敬亭 (白) 奸贼魏忠贤的干儿子,哪个不知道你的厉害。
难民甲 (白) 兄弟们,我们来打奸贼!
(众难民同把众家丁打散,马士英、阮大铖趁机同逃走,众人同追下。闭幕。)【第十场】
(军卒敲锣上。[2])
军卒 (白) 百姓们听者!大清进关,平定中原。顺治皇帝在北京登基,普天同庆,共享太平。如有不法之徒,敢违天命,定当重办!
(军卒敲锣下。二清兵提剃头担子同上。)二清兵 (同白) 奉旨剃头,违令者斩!
(二清兵过场,同下。)【第十一场】
(寇白门在院子里晒衣裳,卞玉京在佛堂里敲木鱼念经,郑妥娘在晒太阳,手里在整理一盆野花,样子很艰难,很无聊,衣服也都破旧。)
卞玉京 (吹腔) 堕落平康只自怜,
遭逢离乱更凄然。
今生漫许来生愿,
黄卷青灯古佛前。
(卞玉京接敲木鱼念经。郑妥娘笑。)寇白门 (白) 瞧,闹到这步田地你还开心哪!
郑妥娘 (白) 哭就有办法了吗?我才不傻哪!我真不知道念经有什么好处,手里一天到晚波波波,嘴里就一天到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如果我是菩萨,人家一天到晚“郑妥娘,郑妥娘……”老叫着我的名字,那真烦死了,所以我就不念,也好让菩萨清静点儿。
寇白门 (白) 唉,你这个人真会说怪话!
郑妥娘 (白) 我来试试她的道行。
(唱)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认孤凄似我……
(卞玉京走出。)卞玉京 (白) 怎么那么淘气!
郑妥娘 (白) 啊,玉京仙子下凡了。这么好的天气,闷在屋里头多难过。
香君,你也出来晒晒太阳,病还会好得快一些哪!来吧,香君!
李香君 (内白) 来了!
(李香君上。)李香君 (唱) 逆风孤雁,
云海高飞倦。
何处寒砧?
无限凄清忆远人!
(李香君非常虚弱,几乎晕倒,郑妥娘、寇白门同上前搀扶。)郑妥娘 (白) 恭喜,恭喜!
卞玉京 (白) 人家病成这样,你还恭喜哪!
郑妥娘 (白) 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寇白门数。)寇白门 (白) 今天不是十六吗?
郑妥娘 (白) 今天是香君的生日,你们都忘了吗?
寇白门、卞玉京 (同白) 真的,恭喜!恭喜!
(郑妥娘搬过一盆花。)郑妥娘 (白) 我种这么一盆花就是为给香君祝寿的。
香君你大喜啦!我还问过菩萨,菩萨说你的病不就就会好;你跟侯公子不久也可以团圆。你们瞧,这不是大喜吗?
卞玉京、寇白门 (同白) 香君,你要多多保重,好运还在后头哪!
李香君 (白) 多谢各位姨娘,我许多回拼着一死,不料还能活在世间,只是前途茫茫,不知何日是了啊?
(唱) 一片痴心终成幻,
似这般光景度日难。
(柳敬亭、苏昆生同上,同叩门。李香君、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同惊起。)柳敬亭、
苏昆生 (同白) 里面有人么?
卞玉京 (白) 哪一位?
柳敬亭 (白) 有位卞玉京卞姑娘可在此处?
卞玉京 (白) 门外是哪一位?
柳敬亭 (白) 我姓柳。
卞玉京、寇白门、
郑妥娘 (同白) 啊,原来是柳师傅!
(柳敬亭、苏昆生同进门,与李香君、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相见,彼此痛哭。)李香君 (白) 苏师傅,扬州失陷以后,史阁部怎么样了?
苏昆生 (白) 史阁部是一个大忠臣,马士英非常恨他,既不给军饷,又削弱他指挥调动之权。清兵来了,史阁部率领扬州全城的老百姓死守不降,后来粮饷绝了,援兵不到,城被清兵攻破,史阁部伏剑自刎,扬州遭了十天的屠杀,连小孩儿都没有剩下一个,真从古未有之惨变也!
李香君 (白) 唉呀!
(李香君晕倒。)卞玉京、
寇白门、
郑妥娘、
柳敬亭、
苏昆生 (同白) 香君!香君!
郑妥娘 (白) 好容易今天刚好一点,你们一来又使她急成这样。
李香君 (白) 啊呀!
(李香君醒。)李香君 (唱) 恨奸臣断送了扬州百姓,
史阁部大忠臣虽死犹生。
柳敬亭 (白) 香君,不必过于悲伤。大势已去,无可挽回,我们能在此处见面也就十分难得,侯公子也有了消息,他已经平安回到家中去了。
李香君 (白) 是真的么?
柳敬亭 (白) 这个消息是可靠的。
李香君 (白) 我想他不在扬州遭难,回到家中也必定是凶多吉少。
苏昆生 (白) 这倒可以放心,还听说他……
(苏昆生略一迟疑。)李香君 (白) 怎么样?
苏昆生 (白) 这个消息是靠不住的。
李香君 (白) 什么消息?
苏昆生 (白) 清朝开科取士,据说侯公子也去赶考,没有正式录取,却考了一名副榜。
柳敬亭 (白) 这完全是靠不住的谣言。
寇白门 (白) 侯公子赶考也说不定是权宜之计。
李香君 (白) 以我看来绝无此事。像侯公子那样忠肝义胆,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去求取富贵功名?绝无此事!
(唱) 公子为人我能信,
大是大非他认得清。
(李香君对柳敬亭。)李香君 (白) 柳师傅可曾得到我妈妈的消息?
柳敬亭 (白) 听说田仰把她赏与了一个老兵。据我看,老兵比田仰好得多。
李香君 (白) 妈妈受苦为的是我,我和那班赃官势不两立!
小红 (内白) 走啊!
(小红上。)小红 (唱) 人生灾难也有尽,
来对姐姐报好音。
(白) 开门来!
(卞玉京开门。)卞玉京 (白) 呀!小红,你来了!
小红 (白) 卞姨,姐姐哪?
卞玉京 (白) 在这哪!
小红 (白) 噢,苏师傅、柳师傅都来啦!
姐姐,我来给你报喜信,还有一个人也来了!
李香君 (白) 是哪一个?
小红 (白) 侯公子他来啦!
李香君 (白) 公子在哪里?
(侯朝宗暗上,李香君、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柳敬亭、苏昆生同惊喜。)侯朝宗 (白) 小生在这里!
(李香君扑过去相互拥抱。)李香君 (唱) 人生变化如梦境,
天外飞来心上人!
睁开倦眼仔细认……
(白) 侯郎,真是你么?
侯朝宗 (白) 香君,是真的我来了,不是做梦!
李香君 (唱) 想不到梦里竟成真!
侯朝宗 (白) 香君,你受了苦了!我好容易打听到你的地方,特来接你。你看,你叫苏师傅送给我的扇子,我也带来了!
(侯朝宗取扇交给李香君。李香君看扇。)李香君 (白) 我们哪里去?
(侯朝宗一面脱下斗篷披在李香君身上,露出清装。)侯朝宗 (白) 回家去。
李香君 (白) 我们哪里还有家?
(李香君抬头惊视侯朝宗。)侯朝宗 (白) 回到我家去,如今大局已定,回到我家再没有人来欺负你了。
(李香君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使李香君证实了苏昆生的话。李香君以试探的态度听侯朝宗的话。)侯朝宗 (白) 难得在这里见到柳敬老、苏师傅、妥娘、玉京、白门,大家一同回去,安居乐业,可以不再受离乱之苦了!
李香君 (白) 侯公子,听说你今科高中了副榜,我还没有向你道贺!
侯朝宗 (白) 那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
李香君 (白) 以前你对我说的什么?你说,性命可以不要,气节必须保持。你要我在你去后不论遭遇了什么危难,一定等你,为什么你在国破家亡的时候急于求取功名,考了那么一个不值钱的副榜?
侯朝宗 (白) 香君,为着你,我不能死。
李香君 (白) 噢,原来你活在世上就只是为了我么?侯公子啊!
(反二黄原板) 你本是名家子受人尊敬,
谁不说才出众,壮志凌云?
你说要为国家铲除奸佞,
你说要踏水火拯救万民。
你说是人生在世忠义为本,
要永保你顶天立地一片丹心。
你说道为气节哪怕是牺牲性命,
要嫉恶如仇,临难不苟,方显得你爱憎分明。
想不到国破家亡你就变了心,
反而低头忍辱去求取功名。
纵不能起义兴师,救国家于危亡之境,
难道说你不能飘然远行隐姓埋名。
你忘了史阁部的尸骨未冷,
你忘了千千万万老百姓嘉定屠城、扬州十日丧了残生!
你还想赏心乐事团圆家庆?
你还有诗酒流连,风流自赏,闲适的心情?
可怜我受千辛和万苦,只图个身心干净,
我不想图富贵作你的夫人。
(白) 公子呀!
(反二黄原板) 只当我是路旁人,不必相认,不必相认,
只望你午夜扪心,清晨照影,想想你的前程。
(李香君非常痛苦、非常沉痛地一撒手,扇子掉在地上,回头对苏昆生、柳敬亭。)李香君 (白) 苏师傅,柳师傅,你们待香君的恩情,纵死九泉也是不能忘的啊!
(反二黄散板) 一日师终身父骨肉情分,
我死在九泉下难忘大恩!
柳敬亭、苏昆生 (同白) 香君你要保重!
李香君 (白) 妥姨,寇姨,卞姨!
(郑妥娘、寇白门、卞玉京想嘱李香君保重,却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安慰。)李香君 (反二黄散板) 同生死共患难相依为命,
你们待香君就好比自己的亲生。
我一生受磨折吞声饮恨,
我必定拼万死把恨海填平!
(李香君久病之身不能自支,侯朝宗痛苦地望着李香君,想去扶。李香君背身拒绝,挥手不让侯朝宗上前。柳敬亭示意侯朝宗离去。李香君极力想挣扎走动,郑妥娘、寇白门、卞玉京同扶,李香君似乎还想以不妥协的精神活下去,快步走上台阶,倒下。郑妥娘、寇白门、卞玉京、柳敬亭、苏昆生同围着叫李香君。李香君气绝。侯朝宗呆立一旁,不知所措。幕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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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这一段原来唱的是〖四平调〗,现改为〖南梆子〗。“明镜里并肩看鸾交凤友”一句原词为:“暮春时候,花气满妆楼”。
2. ^ 此军卒仍用第五场的军卒,只是换打扮:布箭衣,前后心有“兵”字背心,红缨帽,拖条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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