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标《意中缘》

主要角色
杨云友:旦
董其昌:小生
林天素:旦
陈继儒:小生
江怀一:老生
杨象夏:老生
妙香:旦
是空:丑
黄天监:丑

情节
明朝,南京名士董其昌,与友陈继儒,苦于求诗画者搅扰,遂求同道江怀一,物色内助,代笔分劳。时钱塘才女杨云友,家境贫寒,尝假董其昌之名,作书画,奉养老父;福州名妓林天素,爱好笔墨,亦借陈继儒之名,题诗画扇,消磨时光。一日,董其昌、陈继儒、江怀一同游,见和尚是空店中有题名董其昌、陈继儒之诗画,知出巾帼之手,质诸是空,是空坚不实告。适林天素来游,慕访江怀一。经江怀一撮合,陈继儒与林天素订白首之约。先是,是空垂涎杨云友,常以求画为名,径往杨家,解囊相助。杨父深感其德,央为择婿。及见董其昌,是空认为机不可失,遂冒董其昌之名求亲。杨父慨然应允。是空犹恐露迹,买通浪子黄天监假充新郎,迎亲过舟;并令使女妙香日夜严守,急欲远去。妙香本为良家女,误失其身,衔恨伺报;适见杨云友,如实以告。杨云友遂与妙香定计,密将是空灌醉,推之入江。继而催舟入京,垂帘卖画,暗自觅访意中人。林天素女扮男装,回家葬母,路过仙霞岭,被山寇掳去,强为幕宾。陈继儒题诗求救于镇海大将军,山寇平,林天素得归。杨云友觅婿不得,集资返里;董其昌迁升礼部,奉旨入京。江怀一恐杨云友为被人聘去,遣媒复为董其昌求亲,遭杨云友严辞谢绝,遂与陈继儒定计,央林天素去相亲。三考三中,即时迎亲过府。洞房之夕,杨云友始知又入圈套。林天素乃以实告。董其昌与杨云友终成眷属。

根据《京剧汇编》第九十四集:于连泉藏本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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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董其昌上。)

董其昌  (引子)    学士青莲,人道是,富贵神仙。

     (念)     九华金殿语从容,暂脱朝冠鬓未蓬。莫笑门庭清似水,苍生尽望黑头公。

(院子暗上。)

董其昌  (白)     下官,董其昌,别字思白。南京华亭人氏。早登科第,升到朝班,官拜翰林学士之职。只因近来主上宠信奸佞,疏远忠良,因此暂退林下,倒也逍遥自在。只悔当年醉心风雅,喜弄笔墨,因此得了一个工书善画的声名,终日被这些求写求画的搅扰不休。下官同社之中,有一好友陈眉公,他与我同病相怜,也是笔墨十分忙碌。前日也曾约他同游西湖,隐姓埋名,暂图几日安逸。那湖上有个好友江怀一,不怕无有东道主人。今日拜客回来,想那眉公必然前来相访。

             来!

院子   (白)     有。

董其昌  (白)     看衣更换!

院子   (白)     是。

(院子与董其昌换衣。)

董其昌  (白)     你且到门外伺候。陈相公到来,速报我知。

院子   (白)     是。

(院子下。陈继儒上。)

陈继儒  (念)     岭上白云间,野鹤自翩跹。

     (白)     小生,陈继儒,别字眉公。日前董学士有书前来,约我一同游逛西湖。今日特来董学士府中,与他同赴游湖之约。来此已是。

             门上有人么?

(院子暗上。)

院子   (白)     哦,原来陈相公来了。我家老爷等候多时了。请少待,容小人通报。

(院子进门。)

院子   (白)     启禀老爷:陈相公来了。

董其昌  (白)     有请!

院子   (白)     有请陈相公!

(陈继儒进门,董其昌迎接。)

董其昌  (白)     贤弟来了,请坐!

陈继儒  (白)     有坐。

(陈继儒坐。)

董其昌  (白)     啊贤弟,你我西湖之游,定在何日?

陈继儒  (白)     小弟业经差人僱好船只,准备酒肴,安放行李。趁今日天气清和,即刻下船前去游玩,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董其昌  (白)     如此甚好。你我即刻前往。

             来!

院子   (白)     有。

董其昌  (白)     我同陈相公前去游山玩水,须有几日耽搁,方能回来。尔等好好看守门户!

院子   (白)     是。

陈继儒  (白)     兄台,此处离湖边不远,你我一同步行前往,到那里上船,未知兄台意下如何?

董其昌  (白)     但凭贤弟。

陈继儒  (白)     请!

董其昌  (白)     请!

(院子关门,暗下。董其昌、陈继儒同走圆场。)

董其昌  (念)     一对蓬莱避劫仙,

陈继儒  (念)     吟风弄月下九天。

董其昌  (念)     淡妆浓抹西施面,

陈继儒  (念)     只见湖光照眼前。

(书童、二船夫同暗上,同迎。)

陈继儒  (白)     来此已是湖边。

             船家,搭了扶手。

(二船夫同搭扶手。)

陈继儒  (白)     请兄台登舟!

董其昌  (白)     有劳贤弟费心!

(董其昌、陈继儒同上船。)

陈继儒  (白)     兄台请坐!

董其昌  (白)     有坐。

陈继儒  (白)     童儿,吩咐开船!

书童   (白)     开船!

(二船夫同开船。)

陈继儒  (白)     兄台,你我在这船头之上畅饮一回如何?

董其昌  (白)     妙哇!对着这湖光山色,正好饮酒。

陈继儒  (白)     童儿,酒肴摆下!

书童   (白)     是。

(书童摆酒。)

陈继儒  (白)     请!

董其昌  (白)     请!

(〖牌子〗。陈继儒、董其昌同饮酒。)

董其昌  (白)     贤弟,你看这西湖山明水秀,虽然美景非凡,终非久住之乡。数日之后,回到家去,依旧被那些求写求画的人缠绕不休。我意欲寻一代笔之人,在家中为兄分劳一二,贤弟你看如何?

陈继儒  (白)     妙极妙极!小弟也正有此意。兄台,你我暂且开怀,再饮几杯。

董其昌  (白)     贤弟请!

     (西皮原板)  每日里丹青和隶篆,

             何曾半日得清闲。

             寻个人来司笔砚,

             游山玩水也安然。

陈继儒  (西皮原板)  每日里写画多忙乱,

             你我二人是一般。

             霎时船到湖边岸,

     (西皮摇板)  且到长街走一番。

(二船夫同搭扶手,董其昌、陈继儒、书童同下船。二船夫同下。)

董其昌  (白)     正是:

     (念)     名重才高计转难,

陈继儒  (念)     说甚草圣与诗仙?

董其昌  (念)     还愁前路多知己,

陈继儒  (念)     悔结人间翰墨缘。

(董其昌、陈继儒、书童同下。)

【第二场】

是空   (内白)    啊哈!

(是空上。)

是空   (念)     空门闲混几十年,不靠弥陀不靠天。单靠一双识货眼,贱收古董卖湖边。

     (白)     在下,乃是西湖边上一个卖古董的和尚,法名叫做“是空”。原是京城里面一个有名的光棍。只因做贼犯案,逃出京城,恐被旁人识破,因此削发为僧,来到杭州,开了一座古玩铺,全凭这双识货的眼睛,贱价收来贵价卖,不到十年,我倒成财主啦。如今正想还俗,娶一个美貌佳人;恰巧此处有一个穷秀才的女儿,叫做杨云友,生得十分美貌,不但知书识字,而且画得一手好画儿。她摹仿董思白的山水,和真迹半点不差。我常常拿些绫绢纸张,送些笔资,去求她书画,放在铺子里卖,真就没人敢说是假的。我又借着讨画为名,打扮得齐齐整整,时常到她家走动。有朝一日,叫我弄到手中,嘿嘿,给她个先奸后娶,也是我父母的阴功,祖宗的德行。昨天又送去一幅绫子,今天不免带上几两银子,去到她家走走!

     (西皮原板)  僧衣都用香薰透,

             谁人道我不风流?

             这般艳福难消受,

             难怪佳人爱比丘。

(是空下。)

【第三场】

(杨云友上。)

杨云友  (引子)    贫无彩线供挑绣,苦借丹青度日光。

     (念)     腰肢天生杨柳细,娇媚岂是因忍饥?笔耕原为度日计,旁人道我逞才思。

     (白)     奴家,杨氏,小字云友。乃钱塘秀才象夏公之女。不幸萱堂早故。自幼蒙我爹爹教养,学了些诗词歌赋,并会些水墨丹青。可叹家业凋零,连年积下债务。如今天寒岁暮,爹爹出门谋馆去了。家无宿粮,怎样度日?昨日是空和尚送来一幅绫绢,不免替他图画便了!

     (南梆子)   如今正是初冬候,

             且把寒天景象收。

             古木寒鸦山岭秀,

             一曲清溪绕树流。

     (白)     这画儿倒是画完了,只是落谁的款呢?也罢!那不通文理的势利和尚,既然央求落董思白先生的款,以便图谋厚利,我就厚着面皮,冒写假款便了!

     (南梆子)   只因要把燃眉救,

             冒名哪顾满面羞?

             落款之后盖假印,

(杨云友盖章。)

杨云友  (南梆子)   妙笔丹青美景留。

     (白)     画已完成,等那取画的人来,交付与他便了。

(杨象夏上。)

杨象夏  (西皮散板)  谋馆不成趁归舟,

             水浅无鱼怎下钩?

     (白)     云友儿,开门来!

杨云友  (白)     爹爹回来了,待我开门。

(杨云友开门,杨象夏进门,坐。)

杨云友  (白)     啊爹爹,谋馆之事如何?

杨象夏  (白)     唉,一言难尽哪!

     (西皮散板)  书生薄命天造就,

             万水千山把馆求。

             谁知一步走人后,

             只落得穷途阮囊羞。

杨云友  (白)     贫富由天注定,爹爹何必挂怀!

杨象夏  (白)     话虽如此,只是那讨债人来了,又便怎么处?

(讨债人上。)

讨债人  (念)     秀才心不善,借债图诓骗。不怕打官司,只怕丢体面。

     (白)     老杨在家吗?

(杨香夏惊。)

杨象夏  (白)     儿呀,讨债的又来了。无有银子还他,不好出去相见。你去回他,说我不在家中就是了。

(杨云友门内问。)

杨云友  (白)     是哪一个?

讨债人  (白)     是要账的。

杨云友  (白)     杨先生方才出门去了。这几日手头不便,改日有钱,亲自与你送去。

(讨债人背躬。)

讨债人  (白)     明明在里头说话,怎么说不在家哪!有了,我不免闯了进去!

(讨债人推门,闯进。杨云友避下。)

杨象夏  (白)     啊!你怎么闯进内室来了?这样无礼,成何体统,快快出去!

讨债人  (白)     哈哈!真有你的。你欠了债不露面儿,你可真是属乌龟的,缩住了龟头往盖子底下钻!

(杨象夏怒。)

杨象夏  (白)     呀呀呸!你讨债就讨债,我乃是黉门秀才,这乌龟也是你骂得的么?

讨债人  (白)     什么“黉门秀才”,我看你是绿盖子的老乌龟,快成死乌龟啦。

杨象夏  (白)     你越骂,我越不还!

讨债人  (白)     你越不还,我越骂!

(是空上。)

是空   (念)     装就风流样,来亲窈窕娘。

     (白)     啊!里面什么人吵闹,待我闯了进去。

(是空进门。)

是空   (白)     啊!杨先生因何与人吵闹?

(是空指讨债人。)

是空   (白)     此位是谁?

讨债人  (白)     是讨债的。

是空   (白)     他欠你多少银子?

讨债人  (白)     连本带利,结算一百两,言明月利三分。如今单问他要这三两银子的利钱,他竟分文无有。

是空   (白)     这事好办。

(是空向袖取银。)

是空   (白)     巧啦,我这里不多不少,刚好有三两银子,你先拿去吧。

讨债人  (白)     您多费心,谢过师父啦。

(讨债人出门。)

讨债人  (念)     为收一月利,费了半天心。

(讨债人下。)

杨象夏  (白)     多谢师父!若不是师父费心,还要受他人的恶气。

是空   (白)     他们是守财奴,怎晓得敬重斯文哪?但是一件,这笔债总要想法还他才好。如其不然,我替老先生想,利上加利,年深月久,还受得了吗?

杨象夏  (白)     唉!不瞒师父说,我欠债之处甚多,不止这一笔。如今我又不处馆,开门七件事,单靠小女这几两笔资,哪里还有钱来还债呀!

是空   (白)     这就难说啦。

(是空想。)

是空   (白)     贫僧倒替老先生想了个办法,又怕出言冒昧,不敢开口。

杨象夏  (白)     既有高见,但讲何妨。

是空   (白)     闻得令嫒也长成人啦,何不寻一门当户对人家,送她出阁?令嫒有那样的高才,就是多要些聘金也不为过。那时节债也还啦,令正的葬礼也可以办啦,岂不是好!

杨象夏  (白)     老夫也有此意,只是老夫既为书香人家,怎好卖女还债、受聘葬妻;唉!话虽如此,如今这口穷气也争不了许多,将来终久要走这条路的。老师父往来走动,都是富室宦家,若有门户相当的人家,就烦老师父作伐。

是空   (白)     如此甚好。只是出家人怎好替人做媒?既然是老先生府上的事情,也说不了许多啦,此事您就交给我吧。

杨象夏  (白)     请多费心。

是空   (白)     贫僧暂且告别。

(是空摸袖出银。)

是空   (白)     这里还有十两银子,老先生一并收下使用吧。

杨象夏  (白)     这却不敢!方才那三两银子当做小女润笔之资,还算受之有名;这是无功之禄,怎好接受。

是空   (白)     以后少不得还要来求画,收在这儿,一块儿再算吧。

杨象夏  (白)     如此说来,只好愧领了。

是空   (白)     前天送来的那幅绫子,不知画了没有?

杨象夏  (白)     这桌上面的想必就是。

(杨象夏取画与是空。)

是空   (白)     正是:

     (念)     听君苦语暗消魂,不觉缁衣有泪痕。

     (白)     告辞啦!

(是空合十下。)

杨象夏  (白)     唉!听他这一片怜贫惜老之声,果然是个好人,真乃是难得呀难得!正是:

     (念)     莫道狠心多利口,慈悲毕竟出空门。

(杨象夏下。)

【第四场】

(林天素上。)

林天素  (念)     奴年刚十八,流落在烟花。红莲出绿水,保守旧根芽。

     (白)     我,福州妓女林天素。不幸双亲早年下世,堕入青楼。虽然身在脂粉丛中,却爱与文人学士来往,因此练成了几笔画儿,颇能描摹那有名画家陈眉公的笔迹。这几日来到西湖进香,各处名胜俱已游到。是昨天客中无事,画成摺扇一把,落了眉公下款,意欲寄到古董店内去卖,试一试这里人的眼力。且已闻得杭州有一文人,名叫江怀一,有心访他一访。

             丫鬟哪里?

(丫鬟上。)

丫鬟   (念)     身作妓家人,日夜不安生。堂上一声唤,堂下应连声。

     (白)     姐姐,叫我什么事呀?

(林天素交扇。)

林天素  (白)     这儿有扇儿一把,你拿到古董店里寄卖,就说是陈眉公的真迹。顺便问一声,这儿有位江怀一江老先生,住在哪儿,我明儿个要去拜访他去。

丫鬟   (白)     是啦。

(丫鬟下。)

林天素  (白)     正是:

     (念)     烟花无意味,书画学名家。有朝时运至,抛撇旧生涯。

(林天素下。)

【第五场】

(江怀一上。)

江怀一  (念)     袖中吴郡新诗本,襟上杭州旧酒痕。

(家院上。)

家院   (白)     启禀员外:董老爷、陈相公前来拜访。

江怀一  (白)     快快有请!

家院   (白)     有请董老爷与陈相公!

(家院下。董其昌、陈继儒同上。)

董其昌  (念)     深深庭院多幽静,

陈继儒  (念)     鸟语花香万象春。

(江怀一出门迎。)

江怀一  (白)     董、陈二位贤弟在哪里?

董其昌、

陈继儒  (同白)    江仁兄!

江怀一、
董其昌、

陈继儒  (同笑)    啊哈哈哈……

江怀一  (白)     请进!

董其昌、

陈继儒  (同白)    请!

(董其昌、陈继儒、江怀一同进门,分宾主坐。)

董其昌  (白)     啊江仁兄,弟等今日奉访,非为别事,意欲与兄同到西湖边上古董店中赏鉴一番,不知到哪一家去好呢?

江怀一  (白)     有一是空和尚,开了一个古董店,倒还有些好字画。你我一同前往,可好么?

董其昌、

陈继儒  (同白)    如此甚好。就请兄台指引。

江怀一  (白)     你我一同前往,待愚兄前面带路。

董其昌、

陈继儒  (同白)    有劳了!

(董其昌、陈继儒、江怀一同走圆场。)

江怀一  (念)     散步到湖边,来结翰墨缘。

董其昌  (念)     已观山上画,

陈继儒  (念)     更看画中山。

(董其昌、陈继儒、江怀一同下。)

【第六场】

(是空上。)

是空   (念)     古董原难辨旧新,全凭手段骗时人。

     (白)     我,是空。昨天取了画儿来,还未曾摆列。今儿个天气清和,一定有买卖上门,待我摆设起来。

(是空摆画毕,持帚拂尘。丫鬟持扇上。)

丫鬟   (念)     杭州和尚真奇怪,懒得念经做买卖。赚钱不为干别的,只为还他嫖赌债。

     (白)     大师父,你这个铺子是卖字画的吗?

是空   (白)     正是。你要买什么字画呀?

丫鬟   (白)     买倒不买,有一把扇子,在你这儿寄卖。

是空   (白)     拿来我看,是哪个名家的?

(是空接扇看。)

是空   (白)     “云间陈继儒写”。哎呀,这画儿未必是真的吧?

丫鬟   (白)     是我家姐姐亲手画的,怎么不真?

是空   (白)     哈哈!叫我一诈就诈出来啦。我且问你,你家姐姐是谁?

丫鬟   (白)     是天下有名的妓女林天素,新近从福建来的。

是空   (白)     原来如此。她这把扇子要卖多少钱呢?

丫鬟   (白)     只卖一两银子,多出来的是你的。

是空   (白)     你回去对她说,我替她卖出了这个画儿,回来还要买她那个话儿哪。

丫鬟   (白)     呀啐!那个话儿倒有,不是你们出家人买的。扇子收好,我去啦。

(丫鬟下。)

是空   (笑)     哈哈哈……

     (白)     这是一桩上门的生意呀。杨家女儿急切不能到手,不免先拿她来应个急,我就是这个主意。

(董其昌、陈继儒、江怀一同上。)

江怀一  (唱)     湖边风景闲游玩,

董其昌、

陈继儒  (同唱)    城市山林在眼前。

江怀一、
董其昌、

陈继儒  (同白)    大师父请了!

是空   (白)     请啦!阿弥陀佛!列公要买什么古董?

江怀一  (白)     把有名的字画,拿几样来看。

是空   (白)     还是要古人的,还是要今人的?要论今人的,莫过于董思白、陈眉公这两个大名家啦。

江怀一  (白)     好,就把陈、董二公的画拿来看上一看。

(是空取画与江怀一。)

是空   (白)     这是董思白的。

(董其昌、陈继儒、江怀一同看画。)
陈继儒、

江怀一  (同白)    果然画得好,真乃名不虚传。

(是空取扇与江怀一。)

是空   (白)     这是陈眉公的。

(董其昌、陈继儒、江怀一同看画。)
董其昌、

江怀一  (同白)    好,真不愧是名家手笔!

是空   (白)     如何?小店的东西没有不好的。列公请坐,待我去泡杯茶来。

(是空下。)

江怀一  (白)     这张画儿同这把扇子,可是两位的真迹?

董其昌  (白)     这张画儿,虽然摹仿得确如下官的亲笔,倒像是女流之笔。

陈继儒  (白)     这把扇儿吗?画得也不错,但非小弟所画,也像是妇人所画。

董其昌  (白)     话虽如此,巾帼之中有这样的技艺,倒是不可不访问一个明白。

江怀一  (白)     既然如此,等那和尚出来,问他一番便了。

(是空取茶上。)

是空   (念)     茶收龙井叶,泉泛虎跑香。

     (白)     三位相公,请茶!

(陈继儒、董其昌、江怀一同吃茶。)

江怀一  (白)     师父,你的宝货看出破绽来了,都是假的,不要拿来骗我!

是空   (白)     岂有此理!是我亲自到松江去求来的,怎么会假哪?

江怀一  (白)     如今松江的人,冒二公的名字写画得很多,或者你被人蒙哄,也未可知。

是空   (白)     董思白、陈眉公两位名家,与贫僧相处,极为相契。这画是求他们二位当面画的,怎么会假?

董其昌  (白)     他们二位与老夫也是朋友相交。你且说来,他们二位是怎样的相貌?

是空   (白)     那董思白是个胖胖的瘦子,陈眉公是个长长的矮子。

董其昌、
陈继儒、

江怀一  (同笑)    哈哈哈……

江怀一  (白)     你是出家人,不应打这样的诳语。如今他们二人现在此处,你可要见他一见么?

是空   (白)     现在哪里?

(江怀一指董其昌。)

江怀一  (白)     这就是董思白。

(江怀一指陈继儒。)

江怀一  (白)     这就是陈眉公。

(是空惊惶作揖。)

是空   (白)     得罪得罪!出丑出丑!失敬失敬!莫怪莫怪!

江怀一  (白)     这画虽是假的,画得倒也甚好,不知是哪个的手笔,我们要去拜访于他。

是空   (白)     少待。

(是空背躬。)

是空   (白)     哎呀且住!那两个都是我的心上人,若对他们说啦,万一被他们娶了回去,那还了得!

(是空想。)

是空   (白)     嗯,我自有道理。

             不瞒老爷相公们说,这画是人家寄卖的,不知是何人的手笔。

江怀一  (白)     是何人寄卖的?

是空   (白)     一时把他忘啦,待我想来。

(丫鬟上。)

丫鬟   (念)     吩咐两件,忘了一桩。转去再问,老家伙姓江。

江怀一  (白)     嗯!这是怎么讲话?

丫鬟   (白)     师父,方才我还忘记问您一桩事,这儿有个江怀一江相公住在哪里?

江怀一  (白)     江怀一就是我,你问他做甚?

丫鬟   (白)     你原来就是江相公!我家姐姐叫我问的。

江怀一  (白)     你家姐姐是哪一个?

丫鬟   (白)     是福建新来的女客林天素。

陈继儒、

董其昌  (白)     林天素是当今第一个名妓,能书能画。这单条与扇子只怕就是她的手笔吧。

(江怀一持画问丫鬟。)

江怀一  (白)     这扇子单条,是你家姐姐画的么?

丫鬟   (白)     扇子是的,单条不是。

江怀一  (白)     这等说来,你回去对她言讲,不消她来访我,明早我就来看她。

丫鬟   (白)     是啦。

(丫鬟下。)

董其昌  (白)     师父,这单条到底是何人寄卖的?

是空   (白)     我想起来啦,这单条是门市收进来的,实实不知来历。

董其昌  (白)     你要卖多少银钱?

是空   (白)     五两银子的本钱,您随便给吧。

(董其昌掏银。)

董其昌  (白)     这锭银子正是五两,你拿了去吧。

是空   (白)     我照本儿卖,一个钱不赚,以后您多照顾点儿吧。

董其昌  (白)     我们回去吧。

董其昌、
江怀一、

陈继儒  (同白)    请!

(董其昌、陈继儒、江怀一同下。)

是空   (白)     正是:

     (念)     真话儿不曾说出口,假画儿把银子骗到手,明天赶紧访娘行,别教他人去剪绺。

(是空下。)

【第七场】

(董其昌、陈继儒、江怀一同上。)

江怀一  (唱)     这一番游赏多佳兴,

             不觉来到自家门。

江怀一  (白)     开门来!

(家院上,开门。)

江怀一  (白)     二位贤弟请进!

(董其昌、陈继儒、江怀一同进门,分宾主坐。)

江怀一  (白)     有些名姬点缀湖山,实在妙得紧。二公,明日同去访她一访如何?

董其昌、

陈继儒  (同白)    愿陪兄台前往。

江怀一  (白)     如此甚好。

陈继儒  (白)     董仁兄,我们要寻代笔之人,如今有了一个了。

(陈继儒对江怀一。)

陈继儒  (白)     小弟有一事相求,林天素这个女子,小弟想要娶她回去做一代笔,全凭兄台成全此事。

江怀一  (白)     佳人配才子,当得效劳。

董其昌  (白)     你的倒寻着了,我的那一个还不知下落,如何是好?

江怀一  (白)     董贤弟放心,只要世上有这个女子,愚兄保管代你寻来就是。

董其昌、

陈继儒  (同白)    这等说来,一同仰仗了。弟等暂且告辞。

江怀一  (白)     奉送。

董其昌  (念)     良友义气赛昆仑,

陈继儒  (念)     明天同去访佳人。

董其昌、
陈继儒、

江怀一  (同白)    请!

(董其昌、陈继儒同下。)

江怀一  (白)     家院,掩门!

家院   (白)     是。

(江怀一、家院同下。)

【第八场】

是空   (内白)    哈哈!

(是空上。)

是空   (念)     蒙人骗钱数着我,吃喝玩乐真快活。只恨头顶光秃秃,有钱不能娶老婆。

     (白)     我,是空。自从见了杨云友这个美貌女子,日夜思念,不能到手。可巧她老子那天托我做媒。如今要是自身前去求婚,那老头儿是个固执人,一定嫌我是个和尚,不愿把他的黄花闺女做和尚的媳妇儿。有啦,我如今想起一人可以替我,此人名叫黄天监,当初也是富家子弟,只因吃喝嫖赌,浪荡个精光,而且曾长过大疮,做了一个半路出家的老公。干脆叫他做个枉挂虚名的新郎,财礼是我出,媒人归我做,等把新人娶了回来,连夜带进京城,那时节我将头发养长,叫他将我的意中人儿交还于我,多少给那穷小子俩钱儿,轰他滚蛋,然后我独自享受,岂不美哉!岂不乐哉!他这几天正要和我借钱度日,等他前来,我便和他商议就是。

(黄天监上。)

黄天监  (念)     浪子穷来谁似我,坟地卖尽绝香火。慢说家中无老婆,就有老婆又奈何?

     (白)     我,黄天监。只因吃喝嫖赌,家产荡尽,这两天分文无有,难以度日。不免去找那是空和尚,弄他几文,再作道理。

(黄天监进门。)

黄天监  (白)     大师父,几日不见,生意可好?

是空   (白)     有话坐下说。

(黄天监与是空对坐。)

是空   (白)     这样的冷天,不在家待着,出来干什么?

黄天监  (白)     您是出家人,慈悲为本。前几天求您助我一臂之力,做点儿小买卖,您可曾替我想出点儿法子来没有?

(是空摇手。)

是空   (白)     算了吧!你这样还做买卖哪?别现世啦!

黄天监  (白)     照您这么说,难道看着您的穷朋友饿死不成?还求您大开方便之门,救我一救才是!

是空   (白)     我倒替你想了一个主意。但只一件,这儿用不着你,必须上北京去才行。

黄天监  (白)     您这又开玩笑啦。我穷到这个份儿上,哪儿有盘缠上北京啊?

是空   (白)     只要你肯去,盘缠包在我的身上。

黄天监  (白)     既然如此,就请您说是怎么一回事吧?

是空   (白)     你不是有打六零六的资格,只因少打那么一针,把随身法宝都丢了的人吗?你只好到北京去找万岁爷做一名太监。你要真到了那个份儿上,嗬!说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受不尽的富贵哪!

黄天监  (白)     唉!慢说享荣华、受富贵,只要有碗残茶剩饭也就得啦。

是空   (白)     好小子,真听话。跟我里头去,有知心话儿对你说。

(是空领黄天监进内坐。)

是空   (白)     我当初原是北京的人,如今起下还俗之念,目下正要收了买卖进京,顺便带你进京就是啦。

黄天监  (白)     若得如此,感恩不尽啦。

是空   (白)     你既然要我带你去,你可得受我使唤!

黄天监  (白)     任凭差遣,哪怕叫我上山擒虎豹,下海摸王八,我也去。

是空   (白)     你不用摸王八,净等着当捞毛的吧。

黄天监  (白)     别玩笑!咱们说正经的。

是空   (白)     我既然进京,少不得要还俗;还俗之后,少不得要娶亲。如今有一处亲事,正央求我做媒。我一来不好自己与自己做媒,二来一个光头,还未曾将头上的毛发留起来,也难以成亲。现在要你替我做新郎,娶进京去,再把她交给我,不知你意下如何?

黄天监  (笑)     哈哈哈……

     (白)     我以为是什么为难事哪,原来是这个风流勾当,我会办。

是空   (白)     可有一件!

黄天监  (白)     是哪一件?

是空   (白)     自古道:朋友妻,不可欺。无论什么时候,一不许与她同衾共枕,二不许调戏于她。我自会找一个看守的人跟随。倘若你仗着你是个应名的丈夫,要不安分起来,她自然会对我说。

黄天监  (白)     请问你,叫谁看着我?

是空   (白)     不瞒你说,我早瞒着人讨了一个丫鬟,叫做妙香,藏在地窖子里头。往后我的未婚妻来啦,少不得就叫这个丫鬟去服侍她。你老实不老实,她自然会对我说。你若果然老实,我到京里还要另眼看待你哪。

黄天监  (白)     就这么办吧。但是今儿个先借我俩钱,暂做目前度日之费。

是空   (白)     那个自然。我这里有散碎银子,你先花点儿再说。

(是空与黄天监银。)

黄天监  (白)     谢谢啦。我净听您的信儿啦,告辞啦。

是空   (白)     不送啦。

黄天监  (笑)     哈哈哈……

     (白)     这是哪儿的事?竟有这样的便宜事。正是:

     (念)     时来运来,树上掉下扁食来。

     (笑)     哈哈哈……

(黄天监下。)

是空   (白)     哎呀,老婆还未到手,先费了不少心机。天已不早,关了店门,到后面看《金瓶梅》去。

(黄天监关门,下。)

【第九场】

(杨象夏上。)

杨象夏  (西皮原板)  腊鼓咚咚岁暮催,

             新仇旧恨一齐来。

             索债人儿呼门外,

             何处去寻避债台。

     (白)     老丈,杨象夏。虽然饱读诗书,怎奈运退时衰,家贫难以度日。如今年近岁末,手中分文无有,如何得了?不免将女儿唤出,父女们商议商议。

(杨象夏向内。)

杨象夏  (白)     女儿哪里?

杨云友  (内白)    来了!

(杨云友上。)

杨云友  (念)     净面盆为镜,梳妆水作油。

     (白)     爹爹在上,孩儿万福。

杨象夏  (白)     罢了。一旁坐下。

杨云友  (白)     有坐。将孩儿唤出,有何训教?

杨象夏  (白)     唉!如今已近年末,开门七件事,一件无有。我想找上个朋友,凑一“小会”,也好过年,你看可好?

杨云友  (白)     如今世态炎凉,人人都是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还是不向人开口的好。

杨象夏  (白)     我看是空和尚,为人倒还不错。前日为父被债主逼迫,多亏他出了银子,才将债主送出大门。我看还是与他商量商量吧。

杨云友  (白)     孩儿看那是空和尚,言语轻狂,眼多邪视,全不像僧家举动,看来不是好人。先前的银子,就不该要他的。

杨象夏  (白)     儿呀,世上人的好坏,外貌哪里看得出来?须要试试他的心田如何。自古道:人与财交便见心。你我父女如今落得这般光景,他肯解囊相助,便算难得。我儿不可背地胡乱评论。我肚内饥饿难忍,你我一同去到厨房,烧些粥汤,权且充饥,再作道理。

杨云友  (白)     遵命。

杨象夏  (白)     家无隔宿粮,怎样度日光!

(杨云友、杨象夏同下。)

【第十场】

(是空上。)

是空   (念)     不毒不秃,越秃越毒。光秃不毒,受人欺负。

     (白)     我,是空。自从想了那个妙计,又寻了那个替身,这桩好事有几分做得成啦。但是还有一个难题:杨云友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怎肯嫁个没名没姓的丈夫哪?那黄天监只好借他的身子,不便说他的姓名,须要想个人上之人,做个假中之假才好。我昨晚上想了一夜,想出一个人来啦。我看杨云友平日画画,不摹仿别家,单单摹仿董思白。不用说,她心中羡慕的就是他啦。可巧那老董前天又来买画,他的相貌,我肚子里记了个一清二楚,难道还怕她把我盘问短了不成?我如今就影射那老董的名字,只说要娶她续絃,自然是一说就成。待等骗她到手之后,马上上船,连夜开得远远的,她就是查访出来,哪怕她飞上天去。这个巧机关,神仙也猜不透。我就是这个主意。今儿个且去提亲。

(是空走圆场。)

是空   (念)     行行去去,去去行行。

     (白)     来此已是,待我叫上一声。

(是空向内。)

是空   (白)     杨先生在家吗?

(杨象夏上。)

杨象夏  (念)     忽听门外唤先生,必然不是要债人。

(杨象夏开门。)

杨象夏  (白)     啊,大师父,想必又有写画的生意了。

(是空向台下。)

是空   (白)     你们看,书呆子就懂得写字画画。

(是空向杨象夏。)

是空   (白)     小僧今日并非为此事而来。

杨象夏  (白)     为何而来?

是空   (白)     前天您不是托我做月下老儿吗,我特来与令嫒说亲来啦。

杨象夏  (白)     但不知是哪一家呢?

是空   (白)     提起此人,大大有名,就是令嫒摹仿他笔墨、假借他名写画的那个人。

杨象夏  (白)     照你说来,莫非就是董思白不成?

是空   (白)     着着着!正是此人。

杨象夏  (白)     他是怎么知道小女,要烦师父说亲?

是空   (笑)     哈哈哈……

     (白)     说起来这真是前世的缘分。小僧原来并不相认于他,只因那天他忽然到小店来买画,我就把令嫒的画给他看。他一看就说是假的,而且识破了是女流的手笔,定要追问画画之人。是我看他识货,料想隐瞒不住,只得以实情相告。他说他现在断絃,正要娶一位夫人,卑躬屈膝地央求我做大媒。您看,这不是前世的缘分吗?

杨象夏  (白)     好倒是好。只恐未必是做正夫人,恐怕是偏房吧?

是空   (白)     嗳!不是不是。他因为原配作古,才想续絃,好替他主持家政。日后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受不尽的富贵哪。你这是哪里的话!

杨象夏  (白)     既然如此,我遵命就是。

是空   (白)     既蒙您亲口允许,但不知您要多少聘金?

杨象夏  (白)     这也算是爱好做亲,怎好提那“财礼”二字?

是空   (白)     您也用不着客气。叫他预备下二百两银子的聘金,礼物在外,明天是个好日子,就叫他送过来。

杨象夏  (白)     就依师傅。但只一件:学生年老无儿,只有这个小女,我是要在女婿家养老的呀。

是空   (白)     这个不用说,一定这么办就是啦。不过他明天要过门去,就要带回松江。老先生还要清还账目,还要给您那亡故的夫人下葬,必定有许多日子的耽搁。

(是空假想。)

是空   (白)     咱们这么办吧:您让他们先走,等他们回去之后,再派人来接您哪,您看怎么样?

杨象夏  (白)     这也使得。

是空   (白)     咱们一言为定。小僧暂且告辞,就去催他备办聘礼。正是:

     (念)     姻缘本是前生定,

     (白)     请!

杨象夏  (白)     请!

(是空下。)

杨象夏  (念)     糊里糊涂做丈人。

     (笑)     哈哈哈……

(杨象夏下。)

【第十一场】

(林天素、丫鬟同上。)

林天素  (念)     喜鹊叫门庭,佳客定来临。

     (白)     奴家,林天素。昨日叫丫鬟去访江怀一江相公的住处,可巧就遇着他本人。他说他今儿个先来看我,我这儿已然预备下香茶,等候来临。这般时候,想必来也。

(江怀一上。)

江怀一  (西皮摇板)  无深交怎能把衷情来讲,

             是慧眼识英豪料也无妨。

     (白)     有人么?

(丫鬟出迎。)

丫鬟   (白)     江老相公到啦,请里边儿坐!

(江怀一进门,林天素迎接,分宾主坐。)

江怀一  (白)     久闻芳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林天素  (白)     老先生的大名,妾身仰慕已久。本待拜访,倒蒙大驾先来啦。往后求教的地方,可就多的很哪。

江怀一  (白)     天素,昨日在是空店中,看见你摹仿陈眉公的笔迹实在妙得紧。你既有这样美貌,又是那样聪明,真乃是难得!

林天素  (白)     您夸奖啦。昨天丫鬟回来说,那是空店内除了老先生之外,还有二位文人,不知是谁?

江怀一  (白)     一位是董思白,一位就是陈眉公。

(林天素惊。)

林天素  (白)     哎呀,原来是这两位大名人!那个样儿的东西,怎么上得他们的眼哪!奴家只为旅费缺乏,因此大胆冒了眉公的大名,画了把扇子去卖,以便贴补旅费。谁想被他本人看见,一来被他耻笑,二来还恐要怪我假冒名头,加罪于我,这便如何是好哪?

江怀一  (白)     无妨啊!他不但不恼恨于你,而且见你多才多艺,喜悦非常。本欲同老夫一同前来,只因有句话儿,不好当面言讲。托我与你商量,但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天素  (白)     有话只管请讲。

江怀一  (白)     他意欲与小娘子订下白首之约,不知小娘子可应允否?

林天素  (白)     奴久有从良之意。此番来到贵处,本欲择人而事。那眉公的大名,如雷贯耳,奴哪有不愿之理?但恐他是一时错爱,日久生厌,将奴抛撇,那时叫奴依靠何人哪?

江怀一  (白)     小娘子说哪里话来,那眉公是个至诚君子,小娘子少时一见便知,他决不会改变心肠。此事包在老夫的身上。

林天素  (白)     如此奴家就遵命啦。

江怀一  (白)     等他来时,老夫当与你们作伐。

(董其昌、陈继儒同上。)

董其昌  (念)     山路迂回水流斜,白云深处美人家。

陈继儒  (念)     开怀有客来偏早,门外先停白鼻騧。

     (白)     里面有人么?

丫鬟   (白)     原来是二位客官!

董其昌  (白)     江老相公来了无有?

丫鬟   (白)     现在里面,二位请进吧。

(董其昌、陈继儒同进门。)

江怀一  (白)     啊,二位到了。请坐!

(董其昌、陈继儒同坐。)

林天素  (白)     哪一位是董学士?哪一位是陈相公?

(江怀一指董其昌。)

江怀一  (白)     这位便是董学士。

(江怀一指陈继儒。)

江怀一  (白)     这位便是陈相公。

林天素  (白)     久闻二位大名,今日相见,真乃是幸会!

董其昌、

陈继儒  (同白)    彼此一样。

江怀一  (白)     眉公,昨日之言,方才与天素言过,她已然应允了。

陈继儒  (白)     啊,小娘子已然应允了么?真叫小生喜之不尽,感之不尽!

董其昌  (白)     天素,你也太胆大了。新郎还未曾看见,就把亲事许下。幸亏眉公生得风流俊俏;倘若生得丑陋,岂不是悔之不及了么?

林天素  (白)     自古道:郎才女貌。只要真是才子,那貌不貌的倒不要紧。奴家常见眉公的字画,是那样的潇洒非凡,就知道一定是个风流俊雅的人物,所以一说我就应允啦。

董其昌  (笑)     哈哈哈……原来如此。

陈继儒  (白)     多蒙小娘子这样的夸奖,真乃侥倖也!

江怀一  (白)     董其昌既是这样,趁着我们两个大媒在此,何访就订了百年之约?

林天素  (白)     奴家既然亲口允许,便是天长地久,永无改变。但只一件,我那下世的父母的灵柩还在家乡,未曾落葬。我意欲回家一次,将我那二老的灵柩安葬,然后再与陈郎永偕百年之好,不知陈郎意下如何?

陈继儒  (白)     此乃天伦大事,应该如此。小生决不阻挡。

江怀一  (白)     这等说来,你二人先订了约,然后天素再回去葬亲,等到二次转到这里,同回松江便了。

陈继儒  (白)     小生遵命!

(陈继儒、林天素同拜。)

陈继儒  (唱)     鸳鸯谱又把那红丝系上,

林天素  (唱)     今日里好姻缘作对成双。

董其昌  (白)     贤弟,得了新夫人,一定要在此多住些时候。愚兄再住一两日,只得先回去了。但只一件:前日那画画之人,千万要替小弟寻访,一有好音,就烦相报。

江怀一  (白)     那个自然。只是那一幅画还要留在这里,也好作一寻人的线索。

董其昌  (白)     待弟临行之时,送交老先生就是。

林天素  (白)     是什么画儿呀?

陈继儒  (白)     那幅画儿的来历,与尊家画的扇子差不多,总是风流孽障,少时再与你细谈。

董其昌  (白)     贤弟,好好伺候新夫人,我们暂且告辞了。

陈继儒  (白)     仁兄取笑了。

江怀一  (唱)     霎时间喜事从天降,

董其昌  (唱)     如花美眷配成双。

江怀一、

董其昌  (同白)    请!

陈继儒、

林天素  (同白)    请!

(江怀一、董其昌同下。)

林天素  (唱)     请郎君到后面衷肠细讲,

陈继儒  (唱)     今夜里好比那织女牛郎。

(陈继儒、林天素同下。)

【第十二场】

(四喽兵引刘香老同上。)

刘香老  (点绛唇)   啸聚海上,天生奇相;张飞样,劫善屠良,尽道魔星降。

(刘香老上高台。)

刘香老  (念)     海上行来海上眠,海风吹得面皮玄。北人不识南蛮相,道俺魔王下九天。

     (白)     俺,闽中大盗刘香老。生得铜筋铁臂,练就一身武艺,结识下一班好汉弟兄,做些黑夜出门的买卖。生意倒也兴隆,如今招兵买马,积草屯粮,在这福建漳泉地方,倒做了一个大大的山寨之主,适才探子报道,前面建宁地面甚是险要,并无官兵把守。俺免去到那里,杀官劫库,独霸为王,有何不可!

             呔,众喽罗!

四喽兵  (同白)    有!

刘香老  (白)     建宁去者!

四喽兵  (同白)    啊!

(〖牌子〗。四喽兵、刘香老同走圆场。)

刘香老  (白)     众喽罗,这是什么山?

四喽兵  (同白)    乃是仙霞岭。

刘香老  (白)     好哇!仙霞岭乃是入闽咽喉之地,来往客商,在此经过不少。尔等就在此地安营扎寨,凡是过路客商,不论金银货物,全与我抢夺交纳,以做军饷!

四喽兵  (同白)    得令!

刘香老  (白)     还有一件:我这军中少个书记,遇着读书之人,不可杀害,要带来见我。倘若寻得一个有才学的秀才,充当幕宾,俺重重有赏。

四喽兵  (同白)    得令!

刘香老  (白)     正是:

     (念)     令出如雷震,军行地动摇。杀人喂战马,鲜血染征袍!

(刘香老、四喽兵同下。)

【第十三场】

(妙香上。)

妙香   (念)     前世不曾修,今生做女囚。藏身地窖里,夜夜伴光头。

     (白)     小奴家,妙香。乃是是空和尚瞒着人偷娶的一个美貌丫鬟。我当初也是好人家的儿女,被这贼秃驴用计买来,将我藏在地窖里,成年不见天日。白天要我做丫头,夜晚与他做妻子。这且不表。他如今又做下欺心之事,要娶那杨秀才家的女儿以为正室。唉,是空啊是空!我劝你出家的人,少造点儿孽吧!你害了我还不够,还要骗那书香人家的大闺女。闻听明天就要娶亲过门。等他到来,问问他是怎样的一个娶法。闲话少说,就等着看戏法吧。

(是空上,低声。。)

是空   (白)     妙香,开门,我要下来啦。

(妙香开门,是空下窖。)

是空   (白)     宝贝儿,越来越像个老狐狸精啦。

妙香   (白)     你如今有了千金小姐做正室夫人啦,就别再缠我啦。

(妙香哭。)

是空   (白)     哎哟,哎哟!你这股子劲儿,谁受得了哇!妙香,你放心,我有了新的,总忘不了旧的;有了小的,总忘不了老的。

妙香   (白)     我且问你,那杨家的女儿,比不得我,可以拿腿跑着来。你是出家人,没有明媒正娶的道理。是怎样的一个办法,说出来咱们听听。

是空   (白)     这倒不用你费心。我这个花和尚自有我的道理。但是娶进门来,须要迟上几天,方能到手。

妙香   (白)     既然娶进门来,就是你的人啦,为什么还不能到手哪?

是空   (白)     话说起来太长,坐下坐下。

(是空、妙香对坐。)

是空   (白)     因为那个女子的父亲,一向央求我替他女儿做媒。可巧我正有还俗娶亲之意。只是头上无毛,须要把头发养起来。又因为未曾离开此地,不便自己出名。如今央求黄天监假做新郎,替我娶了过来,连夜带进京去。你说此计如何?

妙香   (白)     哈哈!果然是个妙计。但是你用心过度,谨防得了痨症。

是空   (白)     胡说!怎么咒起我来啦?这件事,还要靠你扶持。

妙香   (白)     什么事又用我啦?

是空   (白)     你不知道,那女子聪明非凡,料她不肯嫁那平常之人。是我又生一计,假说松江董翰林娶她续絃,才骗她上钩。你知道,黄天监肚子里的墨水比我还干,哪儿充得过去呀?我想,将来娶过来,少不得要一丫鬟服侍。我如今就屈你做个丫鬟,一路之上,全靠你遮盖一二,不要叫那老黄露出马脚来,我到京后,自然重重地谢你。

(妙香背躬。)

妙香   (白)     哎呀且住!我被他坑了一辈子,怎能够再帮着他坑害别人的女儿哪?也罢!我不免暂且应允,日后看事行事。

(妙香向是空。)

妙香   (白)     好吧,我既然受人之托,就忠人之事。只要你成亲之后,不要抛撇了我,我一力承当就是。

是空   (白)     既然如此,今儿晚上就叫一乘轿子,送你到船上去伺候着。你到后面收拾收拾。

妙香   (白)     正是:

     (念)     毒计巧安排,坑人理不该。

(妙香下。)

是空   (念)     但求头上发,快快长出来。

(是空下。)

【第十四场】

(黄天监上。)

黄天监  (念)     替做新郎图吃喝——便宜,破衣脱下换新衣——得利,洞房之内笑嘻嘻——福气,是空和尚他来了——回避。

     (白)     我,黄天监。悔不该当初嫖娼宿妓,染下花柳大症,做了一个半路出家的老公。人人都说我是废物,谁想是空和尚他倒会废物利用,叫我替他假做新郎,代娶老婆。虽然枉担虚名,可是我如今吃他的饭,穿他的衣,坐他的船,何等受用!他今儿个要娶亲过门,僱下这只大船,又送个丫鬟过来服侍。新人将到,不免叫丫鬟出来,吩咐一番。

             妙香哪里?

(妙香上。)

妙香   (念)     奴家生来命不强,倒给和尚做二房。

     (白)     黄官人有何吩咐?

黄天监  (白)     嗳!如今该称“董老爷”啦,怎么还叫“黄官人”?

妙香   (白)     等新人下了船,不用你操心,我自然会叫。如今花轿快到啦,快点儿换了冠带,伺候着吧。

黄天监  (白)     就是这身衣裳,也够瞧的啦,还要换什么冠带?

妙香   (白)     您看,够多么糊涂!董老爷是做官的,怎么能不戴纱帽?

黄天监  (白)     也说得有理。只是纱帽这件东西,平常人戴了,要折福损寿的。

妙香   (白)     没有这么些说的。唱戏的天天戴它,也没看谁折了福去。你别要菜啦,戴上就结啦。

黄天监  (白)     那么咱们就穿戴起来。

(黄天监换冠带。)

妙香   (白)     穿戴起来,倒像那么一回事。好好地坐在这儿,等候花轿到门便了。

(〖吹打〗。傧相上,杨云友、轿夫同上,杨云友下轿,轿夫下。傧相赞礼,黄天监、杨云友同拜。傧相下。黄天监、杨云友对坐,杨云友偷看黄天监不悦。)

黄天监  (白)     夫人滴酒也不沾唇,八成是在理吧。也罢!待下官自斟自饮。

(黄天监饮酒。)

黄天监  (白)     如今已经半夜啦,你们都去吧,快快开船!

(黄天监换衣。)

黄天监  (白)     妙香,再烫酒来,我们吃醉了好睡觉哇。

妙香   (白)     是。

(妙香斟酒。)

黄天监  (白)     夫人,现在并无闲人在此,你干这盅吧。

(杨云友不理。)

黄天监  (白)     不赏脸,没法子。

(黄天监想。)

黄天监  (白)     我晓得啦,夫人今儿个初离家乡,想必是心中不快,待我孝敬两句小曲,给您开开心。

(黄天监唱小曲,连斟连饮,醉。)

黄天监  (白)     我黄天监二十年来,没有这么畅饮过,妙妙妙,我跟她睡觉去吧。

(黄天监背躬。)

黄天监  (白)     哎呀且住!自古道:酒在肚里,事在心头。我前日原与是空说过,不与她同床共枕。如今怎好同睡?况且又有妙香那个丫头在一旁牢牢看定,嗯!我自有道理。

(黄天监向杨云友。)

黄天监  (白)     夫人,今儿个日子不算很好,下官又急于回转家乡,所以忙忙地将你娶了过来。如今虽则过门,不便同宿,下官且到前舱安歇,等到了家下,另选好日再来同房。

(杨云友不理。)

黄天监  (白)     妙香,点灯送我过舱,再来伺候夫人。

妙香   (白)     是。

黄天监  (白)     正是:

     (念)     既无云雨巫山事,免做出乖露丑人。

(妙香、黄天监同下。)

杨云友  (白)     且住!我当初只道他既有其才,必有其貌,不知是怎生一个风流才子。却原来是这样一个浑浊的厌物,我杨云友好生命苦也!

     (西皮原板)  自古红颜多薄命,

             这样的人儿怎订终身!

             人情险诈真难定,

             看来他是假斯文。

     (哭)     喂呀……

(妙香上。)

妙香   (念)     已扶醉汉眠舱板,再请佳人入绣房。

     (白)     夜深啦,请夫人安歇吧。

(妙香扶杨云友行。)

妙香   (念)     可恨贼秃太不仁,闺中哪知巧计情?

杨云友  (念)     明日再把诗文论,石出水落识假真。

(杨云友、妙香同下。)

【第十五场】

(江怀一持画上。)

江怀一  (二黄原板)  喜交游好宾朋管鲍一样,

             为思白访佳人常挂心肠。

             闻听得杨家女才高艺广,

             我不免到她家探访娇娘。

     (白)     我,江怀一。生平最喜交友,极重信义。董、陈二位自从那日见了那两幅画儿,因怜才而动心。我也曾应允与他们代为撮合。如今眉公的亲事,倒是一说便成,不曾费力;只是思白所托之人,还不曾访着踪迹。为此常常挂心。昨日有人传说,此地杨秀才之女,名叫杨云友,写画俱佳,与思白笔路正是一般无二。不免带了那幅画儿,去到她家访问一番。正是:

     (念)     既然才出众,必定貌惊人。

(江怀一下。)

【第十六场】

(杨象夏上。)

杨象夏  (念)     无债一身轻,逍遥自在人。

     (白)     老夫,杨象夏。自从女儿出阁,收了一份财礼,亡妻落葬,债务清还,倒落得个无忧无虑。只是一件,他原说一到松江,就差人前来接我。如今女儿嫁出一月,为何音信全无?所幸松江离此路途不远,再等两三日不来,我就寻到他家,难道还怕他推我出门不成?今日无事,且寻几本闲书看看,捱过几日便了。

(杨象夏看书。江怀一携画上。)

江怀一  (西皮摇板)  绿杨一带通幽径,

             这里住着姓杨人。

     (白)     啊,杨老先生在家么?

杨象夏  (白)     想必是松江有人来了。

(杨象夏开门。)

杨象夏  (白)     啊!原来不是。

(杨象夏向江怀一。)

杨象夏  (白)     老先生高姓大名,有何赐教?

江怀一  (白)     在下江怀一。有事奉访杨象夏杨老先生。

杨象夏  (白)     晚生就是杨象夏。有话就请见谕。

江怀一  (白)     啊,杨老先生,久仰得很!

杨象夏  (白)     彼此一样。

江怀一  (白)     闻得令嫒,乃是闺阁之中有名的画家。昨日在西湖边上,买得一幅小画,经过识家赏鉴,都说是与令嫒的画儿一样。特地带来求教,不知是与不是?

杨象夏  (白)     既是这样,借来一观。

江怀一  (白)     请看。

(江怀一与杨象夏画。杨象夏背躬。)

杨象夏  (白)     哎呀且住!这画果然是我女儿所画。但是一件,原假作董思白所画,卖与是空的。他若知道是我女儿假造,万一前去寻找是空,退起银子来,怎生使得?也罢!待我回他不是便了。

(杨象夏向江怀一。)

杨象夏  (白)     老先生,这幅画儿仔细看来,着实的好。小女虽然会画,哪有这样妙手,不敢冒认。

江怀一  (白)     既然不是令嫒所画,必然是另有一位闺秀能画此画。常言道得好:“德不孤,必有邻。”我想令嫒必然知晓。

杨象夏  (白)     老先生不必多疑。这画依晚生看来,一定是小婿亲笔。

江怀一  (白)     令婿是哪一个?

杨象夏  (白)     就是董思白。

(江怀一惊。)

江怀一  (白)     啊!怎么就是董思白!但不知是几时结亲的?

杨象夏  (白)     就是前月的今日,如今已经一月了。

江怀一  (白)     这等说来,是哪一个为媒?在哪一处成亲?现在哪里?

杨象夏  (白)     是空和尚为媒,在船上成亲,当晚开船,带回松江去了。

(江怀一掐指算。)

江怀一  (白)     不错,他果然去了一月了。

(江怀一背躬。)

江怀一  (白)     哦哦,是了,想是信我不过,疑我是个贪淫好色之徒,见了这等的佳人,自家一定要娶,所以瞒了我,作出这等事情。

(江怀一向杨象夏。)

江怀一  (白)     照老先生这样说来,你那令婿枉负了一个才子之名,行起事来,实实地不是人!

杨象夏  (白)     哎呀老先生!为何骂起他来了?

江怀一  (白)     小弟与他是莫逆的朋友,他那日在是空店中见了这幅画儿,就托小弟寻访其人。小弟只说他是真话,果然替他寻访。哪里晓得他竟自如此欺骗于我。难道说这还算得是君子之人么?

杨象夏  (白)     若果有此情,就怪不得老先生动气。或者另有什么缘故,也未可知。晚生就要去看小女,相见的时节,替老先生问他就是了。

江怀一  (白)     有劳老先生。告辞了!

     (西皮摇板)  辞别先生回草堂,

             改日重来听端详。

     (白)     请!

杨象夏  (白)     请!

(江怀一下。)

杨象夏  (西皮摇板)  这样蹊跷事一桩,

             人情难测又难量。

             低下头来心暗想,

     (白)     也罢!

     (西皮摇板)  定往松江问端详。

(杨象夏下。)

【第十七场】

(陈继儒、林天素同携手上。)

陈继儒  (西皮原板)  鹣比翼凤双飞恩深义重,

林天素  (西皮原板)  暂分手莫伤怀行色匆匆。

(陈继儒、林天素对坐。)

陈继儒  (白)     娘子,我和你结亲之后,朝欢暮乐,不觉已是三春时候。昨日闻得你要回去葬亲,使我如同丢魂失魄一般。想你身体娇怯,路远途遥,叫我怎生捨得!

林天素  (白)     聚合期长,分离日短,相公且冤愁肠。

陈继儒  (西皮原板)  最关心无有个男儿护送,

林天素  (西皮原板)  魂梦里与郎君千里相从。

陈继儒  (白)     娘子,此去有千里路程,又要走许多旱路。你是一个妇道人家,仅带一个丫鬟,路上行走,实实不便。

林天素  (白)     奴家原有个出门的法子,稳便非常,不劳相公挂心。

陈继儒  (白)     是个什么法子,请你说上一说。

林天素  (白)     奴家往常出门,都是扮做男子模样,并不曾被人看出。今番仍然改扮男装便了。

陈继儒  (白)     我不信妇人装做男子,旁人就认不出来。如此你扮来我看。

(丫鬟暗上。)

林天素  (白)     少不得就要扮啦。

             丫鬟,取我的衣帽过来!

丫鬟   (白)     是。

(丫鬟取衣,与林天素改装,下。)

林天素  (白)     相公,你看我扮得可像?

陈继儒  (白)     哎呀,妙得紧,像得紧!但不知行走如何?你行走几步我看。

(林天素迈步行。)

林天素  (白)     你看怎样哪?

陈继儒  (白)     一些破绽也看不出来。就这样行路吧。少时江怀一要来送你,你如今坐在这边,待他到来,你就和他作揖相见,看他认得出认不出。

林天素  (白)     就依陈郎。

(江怀一上,家院携食盒上。)

江怀一  (念)     时光转暮春,来做送行人。

     (白)     陈贤弟请了!

陈继儒  (白)     江仁兄请了!

(林天素作揖。)

林天素  (白)     江老先生请了!

江怀一  (白)     贤弟,此位是?

陈继儒  (白)     他乃是天素的令兄。

江怀一  (白)     难怪面貌有些相似。

(江怀一、陈继儒、林天素同坐。)

江怀一  (白)     林兄是几时到此地来的?

林天素  (白)     昨日才到。还不曾过去拜访。

江怀一  (白)     不敢。想是来接令妹的么?

林天素  (白)     然也。

江怀一  (白)     眉公,闻得天素要回闽中,小弟备得一杯水酒,替她饯行,快快请她出来。

陈继儒  (白)     她与小弟订了婚约,就是仁兄的弟妇了,不便出来奉陪,就叫她令兄代饮了吧。

江怀一  (白)     倒也使得。

(江怀一、陈继儒、林天素同饮酒。林天素暗笑。)

江怀一  (西皮原板)  宾朋们痛饮酒琼浆,

             各自开怀说衷肠。

             少时去把阳关上,

             地北天南各一方。

陈继儒  (西皮原板)  世事不容人妄想,

             天缘注定配鸾凰。

             沽来美酒思义广,

             莫将离别挂愁肠。

林天素  (西皮原板)  霎时就把阳关上,

             开怀畅饮又何妨!

             把我误作须眉样,

             妾身天素女娘行。

江怀一  (笑)     哈哈哈……

     (白)     原来你就是天素么?哎呀呀,你们看,居然是个美男子,一些妇女的姿态也无有了。这样上路,是再稳便有的了。

陈继儒  (白)     江兄,前日董思白所托之事,可曾访着些头绪了么?

江怀一  (白)     不要提起!思白和我们相处多年,只道他是个爽快的朋友。谁知他竟——

陈继儒  (白)     竟怎么样?

江怀一  (白)     那一个画画的女子,名叫杨云友,已被他娶回去了。

(陈继儒惊。)

陈继儒  (白)     岂有此理!他决不做这等事,恐为谣传,也是有之。

江怀一  (白)     此乃杨云友之父亲口对我讲的,怎说是谣传!

陈继儒  (白)     这等说来,是真的了!他怎么做出这等事来?

江怀一  (白)     他欺骗于我,倒也罢了;你与他是何等交情,为何连你都瞒过了?

陈继儒  (白)     难怪他那日慌慌张张地回去了。原来为此。自古道:夫妻面前莫说真,朋友面前莫说假。他如今把两句话儿颠倒过来了。

(丫鬟男装挑行李上。)

丫鬟   (念)     女扮男装虽然像,一路之上要提防。

     (白)     行李收拾完啦,请您起身吧。

陈继儒  (白)     烦兄同送一程,江上分别何如?

江怀一  (白)     正该如此。

(江怀一、陈继儒、林天素、丫鬟同走圆场。)

林天素  (白)     陈郎保重,奴家去了。正是:

     (念)     乔装既做须眉样,不必临歧泪两行。

     (白)     请!

陈继儒、

江怀一  (同白)    请!

(林天素、丫鬟同下)

江怀一  (白)     眉公,你看她临别不做寻常妇人的模样,竟自头也不回,飘然而去,真女中之豪杰也!

     (唱)     免洒临别泪数行,

             只将保重戒陈郎。

             辞别贤弟回家往,

(江怀一下。)

陈继儒  (唱)     只身归去好凄凉。

(陈继儒下。)

【第十八场】

(是空上。)

是空   (念)     老婆睡在别人舱,自己埋头不敢张。

     (白)     我,是空。自从娶了杨小姐过来,已经数日,用大船装着他们两个,自己另僱一只小船,尾随后面。莫说不见面,就是偷看也不敢。照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手,可真把我活活地给急死!我不免把黄天监叫过舱来,商议一个救急之法。倘若在这半路上,就成就了好事,岂不是更痛快一点儿?我就是这个主意。

(是空向内。)

是空   (白)     船家,把大船上的董老爷请过舱来讲话!

船夫   (内白)    董老爷过船讲话!

黄天监  (内白)    来啦!

(黄天监上。)

黄天监  (念)     新郎虽做不同房,她嫌我,貌不扬,我愁我,无那桩,两下心事都难讲。

是空   (白)     老黄,你这几天好乐呀!

黄天监  (白)     还乐哪!我在前舱,她在后房;我打草铺,她睡棉床,话也没有说一句,眼也不曾张一张,她还是做她的真闺女,我做他妈的假新郎,还乐哪!

是空   (白)     呸!浑蛋!你虽是做假新郎,也得像那么一回事,虽然不便动手,何妨动一动口,给她说上些知情识趣的话,引逗她动了春心,才好替我做事。你不引起个头来,叫我怎么下手?

黄天监  (白)     不是我不亲近她,因为她是个女才子,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我肚子里是一点儿墨水没有。她要跟我谈起文来,那不是要人家孩子的命嘛!

是空   (白)     这个我早已吩咐过妙香啦。倘若她与你讲文,妙香自会与你遮盖。你只管拿那引逗春情的话,去打动她,她要是动了心,你就来见我,我自有随机应便之法。

黄天监  (白)     既然如此,我就大胆过船,依计而行便了。

是空   (白)     正是:

     (念)     你快去淫词忙打点,我这里妙计巧安排。

(是空、黄天监同下。)

【第十九场】

(杨云友上。)

杨云友  (西皮散板)  每日心头鹿儿撞,

             奸计害人为哪桩?

             有心试他鬼伎俩,

             怎奈鬼魅把身藏。

     (白)     奴家,杨云友。自从那日上船,看见那人的面貌,心中甚是疑惑。欲待试他一试,看他才学如何,以辨真假;怎奈他自从那晚出去,再也不进舱来。或者他自己知道脸面丑陋,配我不上,就此躲避于我,也未可知。是便是了,俗语说得好:丑媳妇也要见公婆。难道你就躲我一辈子不成?我如今把笔砚安排在此,待他进来,也好面试,且看真假如何,再作道理。

(杨云友放笔砚。)

黄天监  (内白)    妙香,泡一壶好茶,送到后舱去,我要和夫人谈话。

妙香   (内白)    是啦。

杨云友  (白)     他要来了。我且装做不知,在这里画画等他便了。

(杨云友执笔想。)

杨云友  (白)     我画什么好呢?哦哦,岸上梅花正开,不免画枝梅花便了!

     (西皮散板)  分明一个村夫样,

             假冒名士董其昌。

             叫他把诗句题在画上,

             看你妖魔哪里藏。

(杨云友画。黄天监上。)

黄天监  (西皮散板)  离了前舱到后舱,

             偷眼来看美娇娘。

(是空偷进,偷出。)

黄天监  (白)     哎呀,我来的真真不凑巧,你看她又在那儿画起画儿来啦。倘若她借着字画,把那文绉绉的事拿来考我,岂不要了我这条狗命?我还是不进去的妙!好,我,我还是不进去的妙!

(黄天监偷看杨云友,杨云友抬头见黄天监,急起迎。)

杨云友  (白)     奴家正要请教,相公来的正好。请坐请坐!

(黄天监背躬。)

黄天监  (白)     糟糕!不免传令妙香,速来救驾。

             妙香快来!妙香快来!

(妙香捧茶上。)

妙香   (念)     松柴做炭火难着,河水烹茶味不清。

(妙香送茶。)

妙香   (白)     呀,原来今天是倒风!

黄天监  (白)     怎见得是倒风?

妙香   (白)     要不是倒风,怎么会把老爷吹进后舱来啦?

黄天监  (白)     多嘴,站在一旁,不要转身!

妙香   (白)     是。

(妙香背立。)

杨云友  (白)     奴家信笔涂抹,见笑大方。如今得近高明,正好求教,凡有不到之处,求相公当面提醒。

(黄天监背躬。)

黄天监  (白)     我这样的“相公”谁叫哇!

(杨云友递画,黄天监一面看画,一面看妙香。妙香背躬。)

妙香   (白)     八成这小子要坐蜡,想求救于我。别管他,待我溜了出去,叫这小子出乖露丑。

(妙香出立暗处,偷看。黄天监背躬。)

黄天监  (白)     哎呀,这个丫鬟将我撇下,分明是叫我出丑,这便怎么好?

(黄天监想。)

黄天监  (白)     有啦,我若夸她的画儿好,她越发地骄傲起来,只管盘问不住口啦。倒不如大模大样,混充一个识家,挑挑她的眼,或者被我吓倒。不敢再来盘问,也未可知。有理有理。

(黄天监向杨云友。)

黄天监  (白)     夫人,你这幅梅花,画便画得好,只是有花无叶,未免太不热闹。岂不闻古语云:牡丹虽好,还要绿叶儿扶持。为什么不画些叶子,点缀点缀?

杨云友  (白)     相公此言差矣!梅花与别花不同,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相公不信你看,那岸上的梅花,现时正在开花,它的叶在何处?

黄天监  (白)     呀啐!几日不见夫人,见了夫人,我就昏啦,哪有花叶齐发的梅花?这是下官的粗心,得罪了夫人,莫怪莫怪!

(黄天监作揖。)

杨云友  (白)     岂敢!奴画得如何,也要评论评论。

(黄天监背躬。)

黄天监  (白)     这又要瞧我的好看啦,我可说什么好哪?

(黄天监想。)

黄天监  (白)     有啦,闻得人言,如今的人,没有古人画得好,我把古人来比她,她自然欢喜啦。

(黄天监向杨云友。)

黄天监  (白)     夫人的画,笔笔都是古人,如今的人儿,哪配比夫人画得这样好?

杨云友  (白)     既然这等夸奖,但不知奴的画像哪一家古人的笔法?

黄天监  (白)     待我想想看。

(黄天监背躬。)

黄天监  (白)     这桩事,是我自己找来的麻烦,好端端说她画的像古人干什么?就贴张招子在我这肚子上,也挤不出一个古人来呀!

(黄天监想。)

黄天监  (白)     有啦有啦,有一辈古人就在嘴边上,为什么不抖搂抖搂哪?

(黄天监向杨云友。)

黄天监  (白)     夫人哪!我一肚子的古人,说不了那么多,只有一个画梅的古人,和你的笔路一样。

杨云友  (白)     是哪一个?

黄天监  (白)     他叫什么张敞。

(杨云友笑。)

杨云友  (白)     相公你又弄差了!那张敞画的,乃是“眉眼”之“眉”,并非“梅花”之“梅”。

黄天监  (白)     他是一个最聪明不过的人,或者两样全都会画,也未可知。

(杨云友背躬。)

杨云友  (白)     这等看来,他画画儿是一窍不通的了。但不知这提诗写字之事如何?待我来再考他一考。

(杨云友向黄天监。)

杨云友  (白)     啊相公,想是你们做官的人儿,国事多烦,将画画之事,日久放生疏了。闻得相公乃当今才子,意欲求你在这画儿上题诗一首,也好与我这画儿添光彩。

黄天监  (白)     既然如此,待下官到前舱去作,少时送来请教。

杨云友  (白)     相公,既是当今才子,这一首题画的诗句,有什么难作?一定要当面求教。

(妙香背躬。)

妙香   (白)     如今这小子快要狗急跳牆啦。也罢!我把门给他倒扣上,看他往哪儿跑!

(妙香扣门,暗下。)

黄天监  (白)     这等说来,诗是一定要作的啦。待我出去大恭一回,出恭之际,放屁的诗,自然作出来啦。

(黄天监急走开门。)

黄天监  (白)     啊!是哪个将门扣上啦?妙香开门!妙香开门!

(黄天监背躬。)

黄天监  (白)     完啦!完啦!我原来是不肯来的,都是是空那个贼秃驴逼我进来,说什么骚话,调什么色情?如今好啦,就是跳下水去变王八也来不及啦。是空秃驴,你可害苦了我喽!

(杨云友催。)

杨云友  (白)     诗有了无有?奴家溶墨伺候。

(杨云友磨墨。黄天监背躬)

黄天监  (白)     你不是磨墨,简直是磨我的骨头,磨我的命!如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可怎么好哇?老天爷,我的爸爸呀!

(黄天监顿足大哭。杨云友惊。)

杨云友  (白)     啊!为什么痛哭起来了?

     (西皮散板)  忽听这厮悲声放,

             倒教我心中无主张。

             全无半点斯文相,

             他分明是一个无赖儿郎。

(杨云友闷坐。)

黄天监  (白)     哎呀,我的小干妈呀!只当我是个屁,您开恩把我放了吧!哎呀天哪!

(黄天监哭。)

杨云友  (白)     既然如此,不用作了,饶你去吧。

             妙香,开门来!

(妙香上,开门。)

黄天监  (西皮摇板)  多谢夫人天恩广,

(黄天监出门。)

黄天监  (西皮摇板)  这一哭免却了大祸一场。

(妙香暗指黄天监,黄天监掩面急下。)

杨云友  (白)     唉!这等看来,哪里是董思白?明明是个大拐子,假冒董思白的名儿,将我骗了过来。不免叫丫鬟进来,问个明白。

             妙香哪里?

妙香   (白)     在。

(杨云友怒。)

杨云友  (白)     唗!你们这般人,分明是一伙强盗,做定圈套,拐骗良家子女。说了实话便罢;如若不然,我喊起地方来,拿到官中,连你也逃脱不掉!

妙香   (白)     夫人说的不差,果然是一伙强盗作祟。可是我妙香与夫人一样,同是受害的人。若是与他们一党,方才就不反扣舱门,叫那小子出丑啦。

(杨云友想。)

杨云友  (白)     这也说得是。且把舱门关上,走近身来,慢慢言讲。

妙香   (白)     是。

(妙香关门。)

妙香   (白)     且喜那东西过舱去啦,待我叙说一番。

杨云友  (白)     他到什么人的船上去了?

妙香   (白)     到是空和尚的船上去啦。

杨云友  (白)     怎么,是空也来了么?

妙香   (白)     夫人,这个坏主意全是那秃驴定的。方才那个下流东西,乃是是空僱来当替身的。

(杨云友惊。)

杨云友  (白)     这是什么缘故?

妙香   (白)     只因是空终日到你家求画,见你人物又标致,性格又聪明,就起了不良之心,要娶你做妻子。因为不曾留发,不便自家出名,故此央了这傻小子,冒充董学士,娶你过来。等到了京中,就要把你交还给他啦。

杨云友  (白)     原来如此!这便怎么处?唉,我那糊涂的爹爹呀……

(杨云友哭。)

妙香   (白)     夫人,您先忍气吞声,咱们慢慢地想主意。您这么一哭,要是被他听见,知道亲事没有指望,那时节你的性命可就完啦!

杨云友  (白)     话虽如此,但只一件,我因受骗,落了他的圈套;你既晓得,为何也随他们来了?

妙香   (白)     因为我卖身的时节,也被媒婆骗啦,后来身子被他所辱,时时怀恨在心。只为孤身一人,不好行事。如今随了夫人,不愁没有帮手啦。须要缓图机会,不可走漏消息。

杨云友  (白)     方才那个厌物,是何等样人?

妙香   (白)     此人姓黄名天监。虽是个男子,却与我们一样。

杨云友  (白)     难道他也是个妇人不成?

妙香   (白)     虽然不是妇人,却是有男子之名,无男子之实。为害杨梅结毒,烂坏了身子啦。

杨云友  (白)     怪道他那般老实,不敢近身,原来是这个缘故。

妙香   (白)     夫人,您还亏得是他;若遇着别的村夫,也与我妙香一样,保不住你那千金之体啦。

杨云友  (白)     照这等说来,不但不该恨他,还该感谢才是。我们想个什么法子对付他们呢?

妙香   (白)     有一物件在这里,是当初他拿来摆布我的,我一向要拿来摆布他,因为无有帮手,不好行事,如今可要用着啦。

杨云友  (白)     是什么东西?

妙香   (白)     我初来的时节,原不肯与他同眠,被他用一服迷药,放在茶饭之中,与我吃啦,就昏迷不醒,失身于他。及至醒来,已然后悔无及。后来他不疑我,就把迷药叫我收藏。现有一包在此,几时咱们设个计较,弄他过来,放在酒杯里面,给他吃啦,待他昏迷不醒的时节,请他下水就是啦。

(杨云友喜。)

杨云友  (白)     妙啊!既有此药,事不宜迟。你几时走过去,就说我情愿嫁他,你骗他过船成亲,到那时节依计行便了。

妙香   (白)     说得有理。明儿个我就过船去。

杨云友  (白)     你好好看守门户,待我歇息片时。

妙香   (白)     遵命。

杨云友  (西皮摇板)  强盗做事太欺心,

             险些儿失了玉坚贞。

             假冒思白实可恨,

             鱼目混珠笑坏了人。

(杨云友、妙香同下。)

【第二十场】

(四喽兵、赛金刚同上。)

赛金刚  (念)     为人黑心只爱钱,做事哪怕坏心田!遇见客商来过路,教他留下买路钱。

     (白)     俺,刘大王帐下头目赛金刚是也。自从大王来到仙霞岭,叫我们弟兄分班挡路。打劫来往客商,得了许多金银财宝,献与大王。大王甚是欢喜。只因寨中缺少幕宾,叫我们掳一读书之人,充当此任。怎奈如今世上,假斯文太多,真才子太少。也曾掳过数人,无奈无有真才实学,怒恼大王,俱各斩首。还要我们再来寻找。

(赛金刚望。)

赛金刚  (白)     说话之间,远远望见山脚之下,来了一个戴方巾的人儿。

             弟兄们!

四喽兵  (同白)    有。

赛金刚  (白)     不要响动,藏在僻静所在,等候擒他上寨便了!

四喽兵  (同白)    遵命!

(赛金刚、四喽兵同埋伏。林天素上,丫鬟挑行李随上。)

林天素  (唱)     行过万水又千山,

             关塞萧条行路难。

             行走之间抬头看,

             仙霞峻岭在面前。

赛金刚  (白)     呔!哪里走?快快献宝上来!

(林天素惊。)

林天素  (白)     列位,念我是读书之人,身边所带,不过是几本破书,无有什么钱财。

赛金刚  (白)     既是读书之人,不要你的银子。俺大王身边缺少一个幕宾,你去做了吧。

(林天素惊。)

林天素  (白)     我肚里无有文才,做不得幕宾。

赛金刚  (白)     呔!身边既无钱财,肚内又无文才,要你何用?拿来砍了!

四喽兵  (同白)    啊!

(四喽兵同拿林天素、丫鬟欲杀。)

丫鬟   (白)     大王爷饶命!我家相公是极有文才的,做得幕宾。

赛金刚  (白)     既然如此,放开他们。

(四喽兵同放林天素、丫鬟。)

赛金刚  (白)     你可将行李先挑到松林等候。倘若大王收留下你家相公,然后再来接你进寨。

丫鬟   (白)     哎呀,吓煞我也!

(丫鬟挑行李下。)

赛金刚  (白)     你可愿当幕宾吗?

林天素  (白)     待我思忖思忖。

(林天素背躬。)

林天素  (白)     哎呀且住!我今日落在虎口,难以脱身。权且顺从,再作道理。

(林天素向赛金刚。)

林天素  (白)     情愿效劳。

赛金刚  (白)     既然如此,随我进寨!

林天素  (白)     是。

(四喽兵、赛金刚、林天素同走圆场。四喽兵引刘香老同上。)

刘香老  (念)     身是人间罗刹,正应上界妖星。

赛金刚  (白)     启禀大王:适才拿着一个书生,可以做幕宾。特地解来请功。

刘香老  (白)     不要像以前的那几个!

赛金刚  (白)     这个气度文雅,与以前的几个大不相同。请大王面试。

刘香老  (白)     那秀才过来,你果然是有文才的么?

林天素  (白)     虽无大才,尚可小用。

刘香老  (白)     这等说来,就把腰间宝剑为题,吟诗一首,念来我听。

林天素  (白)     大王请听!

     (念)     千年宝剑气如虹,昔日曾交楚汉锋。莫道斩蛇皆仗汝,也曾江上刎重瞳。

刘香老  (白)     好!诗中的意味,我虽然不解,这音韵念来甚是和谐。且能冲口而出,不费一些儿思索,一定是个高才。

             众喽罗,记功候赏!

四喽兵  (同白)    啊!

(四喽兵同下,赛金刚下。)

刘香老  (白)     失敬了!

(刘香老与林天素摆座,林天素坐。)

刘香老  (白)     请问先生高姓大名?

林天素  (白)     卑人姓林名天素。

刘香老  (白)     孤家出身草莽,这文墨之事一概不知。以后全仗先生指教。

林天素  (白)     卑人不敢。

刘香老  (白)     先生休得过谦。

             呔,众喽罗,吩咐下去,后面大排酒宴,待孤家与先生把盏压惊!

四喽兵  (同白)    啊!

(四喽兵同下。)

刘香老  (白)     先生请!

林天素  (白)     大王请!

刘香老  (笑)     哈哈哈……

(刘香老下。)

林天素  (白)     唉!这便如何是好!

(林天素下。)

【第二十一场】

(董其昌上,院子随上。)

董其昌  (西皮原板)  丹青笔墨日纷纷,

             床头缺少捉刀人。

             求签打卦姻缘问,

             望断青鸾少信音。

     (白)     下官,董其昌。自从湖上回来,度了残冬,不觉又是三春时候,这些书画应酬,依旧忙个不了。记得去年离开西湖的时节,曾托江怀一留心寻访那画画的女子,至今尚无消息,好生放心不下。我不免去到书房,修书一封,差人到湖上讨个消息。

             家院!

院子   (白)     有。

董其昌  (白)     我在书房修书,凡有生客前来,一概挡驾。

院子   (白)     遵命。

董其昌  (白)     正是:

     (念)     八行代我传心事,千里从人望好音。

(董其昌下。杨象夏背包裹上。)

杨象夏  (西皮摇板)  女嫁名门事称心,

             音信全无为何情?

     (白)     我,杨象夏。自从女儿去到董家,已然两月,不但不差人接我前去养老,而且音信全无。万般无奈,只得千山万水,徒步前来探访。幸喜已到松江地面。适才打听,转过这条长街,便是董府。我不免赶上前去便了!

     (西皮摇板)  看来世事真难定,

             事有蹊跷挂在心。

             迈步且把前街进,

             那厢定是董家门。

     (白)     这里有一黑漆门楼,门楼之上高挂学士第的门匾,一定是这里。

(杨象夏向院子。)

杨象夏  (白)     啊,请问门公,这里可是董思白学士的公馆么?

院子   (白)     不错,是这儿。你问他干什么?

(杨象夏背躬。)

杨象夏  (白)     果然不差。待我放下包裹,对他言讲。

(杨象夏放包裹。)

杨象夏  (白)     烦你通报一声,就说他的丈人到了。

院子   (白)     怎么,老爷的丈人到啦,现在哪儿哪?你是他第几等的管家?

杨象夏  (白)     嗳!我就是他的丈人。

院子   (白)     呸!我们家老爷哪儿有你这样叫花子的丈人!

杨象夏  (白)     古语说得好,就是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你只管通报,少时他自然会来迎接于我。

院子   (白)     他来接你?什么东西!

(杨象夏怒。)

杨象夏  (白)     怎么,我穷便穷,也是你家老爷的长亲,怎么你开口便骂?

院子   (白)     告诉你说吧:不但骂,我还要揍你哪!

(家院上。)

家院   (白)     好好对他讲话,跟他怄哪门子的气呀!

(家院向杨象夏。)

家院   (白)     老头儿,我实对你说吧:我家老爷有事,没有工夫会客。你要果然沾亲,改日再来,与你通报就是。

杨象夏  (白)     到底是老人家不错。你家老爷既然有事,可以进去对夫人言讲,就说她父亲到了,她自然请我进去。

(家院向院子。)

家院   (白)     听他之言,倒也像有些来历。你进去通禀一声。

院子   (白)     你怎么也老糊涂啦。夫人的父亲,我是见过的,哪儿像他这块穷骨头!

家院   (白)     自古道:一个人有三父八母。或者是她的干爹。

院子   (白)     唉!

家院   (白)     岂有此理!你问一问去吧。

院子   (白)     你姓什么?哪儿的人?说明白了,我替你去回。

杨象夏  (白)     我姓杨,在杭州居住。

院子   (白)     我去回禀,果然是实,还则罢了;如若不然,哼哼,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院子下。)

杨象夏  (白)     老管家,少时夫人接我进去,这个包裹,烦你代我拿上一拿。

家院   (白)     那个自然。

(院子持棍急上。)

院子   (念)     光棍还须光棍打,恶人还待我恶人轰!

(院子打杨象夏,家院急拦。)

家院   (白)     哎呀,这是干什么?

院子   (白)     哈哈!我把你这个老东西,你穷疯啦,跑在这儿跟诰命夫人充大辈来啦。我对夫人讲啦,碰了一个大钉子,她说,她没有这么个父亲,叫我用大棍子把你轰出去。

(院子打杨象夏介。)

院子   (白)     出去!

家院   (白)     兄弟,看他是年老的人,好好叫他走就得啦。

(家院向杨象夏。)

家院   (白)     还不快走?

(杨象夏怒。)

杨象夏  (白)     反了哇,反了!亲生女儿竟叫人打起她父亲来了。

(杨象夏想。)

杨象夏  (白)     哦哦是了,她一来怪我无妆奁,二来嫌我坏体面,故而这般待我。唉,你不认我也就够了,亏你还开这样的毒口!唉,好叫世上养女儿的人寒心哪!

     (西皮摇板)  实指望嫁女来养老,

             一场大梦到如今。

(杨象夏转撞家院,家院扯杨象夏。)

家院   (白)     怎么,我好好地劝你走,你倒撞起头来啦?你撞死了,要讹诈谁呀?

杨象夏  (白)     唉!

     (西皮摇板)  恨只恨我养下不孝之女,

             并无干系与旁人。

(陈继儒上。)

陈继儒  (念)     一到便来寻旧友,双眼专等看新人。

家院、

院子   (同白)    呀,陈相公回来了!

陈继儒  (白)     这是什么人,在此撒赖?

家院   (白)     启禀相公:老爷现在书房有事,吩咐生客若来,一概挡驾。这个老儿到来,凭空说老爷是他女婿。小人不理他,他就撞起头来啦!

(陈继儒向杨象夏。)

陈继儒  (白)     请问老兄贵姓?家住哪里?

杨象夏  (白)     学生姓杨,敝处杭州。

陈继儒  (白)     思白他去岁在湖上新娶一位夫人,莫非就是令嫒吗?

杨象夏  (白)     正是。

(陈继儒向家院。)

陈继儒  (白)     你老爷新娶的夫人,就是他的小姐,怎么不与他通报?

(陈继儒向杨象夏。)

陈继儒  (白)     他们既不认得,不要见怪。小弟奉陪进去就是。

杨象夏  (白)     多谢了!

(陈继儒领杨象夏同进门。)

陈继儒  (白)     快请老爷出来!

家院   (白)     有请老爷!

(院子、家院同暗下。董其昌上。)

董其昌  (念)     忽闻贤弟到,定有好音来。

     (白)     啊,眉公到了,请!

陈继儒  (白)     去岁恭喜,小弟因为不知,未曾贺喜,多有得罪!

董其昌  (白)     愚兄喜从何来?请问此位是……

陈继儒  (白)     他就是新夫人的令尊。

董其昌  (白)     老丈请了!

杨象夏  (白)     请了!

(董其昌背躬。)

董其昌  (白)     哎呀且住!想是那头亲事,竟替我做成了,真乃喜从天降。

(董其昌让坐。)

董其昌  (白)     大家请坐!

杨象夏  (白)     陈继儒有坐。

(陈继儒、杨象夏、董其昌分宾主坐。)

董其昌  (白)     啊眉公,愚兄所托之事,想是有些头绪了?

陈继儒  (白)     兄台又来取笑,新夫人久已过门,倒还问起小弟来了,想是怕我讨饮喜酒么?

董其昌  (白)     眉公,我并不曾娶什么新夫人。你的话我是半点也不懂啊!

陈继儒  (白)     你当初瞒我做事,就该罚你!怎么还是与我装痴呀?

董其昌  (白)     哪有此事?你听何人言讲?

陈继儒  (白)     请问你,既然不曾娶——

(陈继儒指杨象夏。)

陈继儒  (白)     他的令嫒,他为何找上你的府门来了?

杨象夏  (白)     老先生,总是我这个穷鬼,不该上他的门。他不是瞒着老先生,就是不肯认我就是了。既是如此,老汉告辞!

(杨象夏起身欲行,董其昌拦住。)

董其昌  (白)     老丈请坐!你二位在此讲话,下官确像做梦一般,一些儿头绪也摸不着。这是什么缘故?请快讲来!

陈继儒  (白)     请老丈把令嫒结亲的事儿,当面说来。

杨象夏  (白)     去年十二月,是空和尚来说,董思白老爷见了小女的画儿,十分赞赏,要与舍下结亲。学生久仰他的才名,就欣然应允。他第二日就下了定礼,第三日娶下船去。原说一到松江,即刻差人接我。谁想两月已过,鬼也无一个上门。我一来捨不得小女,二来无人做伴,只得孤身一人,受这风霜之苦,寻到他家。不想他不认我!

(董其昌惊。)

董其昌  (白)     这是哪里说起?我当初在是空店中,见了一幅画儿,赞赏是真,只是烦人查访,看是何人所作,并不知是令嫒画的,哪里会去求是空作伐?方才我还写了一封书信,正要差人前去探听消息。老丈所说那些情由,我是做梦也未曾梦到哇!

陈继儒  (白)     我说思白他是至诚君子,决无此事,如今看来,想是是空和尚假借他的名头,替别人骗婚,也未可知。

杨象夏  (白)     二公之言,空口无凭,实难相信。

董其昌  (白)     老丈若不相信,诺诺诺,现有方才写的书信,现在袖内,墨迹未干。取出来大家看上一看。

(董其昌取书与杨象夏。杨象夏惊。)

杨象夏  (白)     啊!这等看来,我的小女果然被人骗去了,哎呀天哪!

     (西皮摇板)  听一言教我咬牙恨,

             强盗害我为何情?

             萍絮飘零何处问,

     (哭头)    我的儿呀!

     (西皮摇板)  可怜白玉委埃尘。

     (白)     老先生哪!小女一生学字学画,从不肯称赞别人,开口就是董思白,闭口也是董思白。那是空贼子前来说亲的时节,说是董先生续娶。我对小女说明,她喜之不尽。只道今生幸配才子,就是学生年老无儿,也算是终身有靠了。谁想做的乃是一场春梦。哎呀儿呀!董思白现在这里,你往何方去了?

     (哭)     我那娇儿呀……

董其昌  (白)     唉!

     (哭)     可怜哪……

     (西皮摇板)  自古道红颜多薄命,

             为我害了白玉身。

             海角天涯无处问,

     (哭头)    小姐呀!

     (西皮摇板)  怎不教人痛伤情!

陈继儒  (白)     你二人不必哭了。老丈回去,问是空要人就是了。

杨象夏  (白)     我也曾寻过他了,谁想店也不开,人也不见。问过他的近邻,都说搬到远处去了。

董其昌  (白)     足见贼人胆虚。

             眉公,我和你都要留心查访,若寻着此人,定要将他送官治罪。

陈继儒  (白)     那个自然。

杨象夏  (白)     学生告辞了。

董其昌  (白)     老丈既无令郎,令嫒又无下落,回去做甚?不如在舍下权住几时,待下官替你寻访你的女儿便了。

杨象夏  (白)     多蒙抬爱。只是怎好打扰!

董其昌  (白)     老丈何出此言?

(董其昌向陈继儒。)

董其昌  (白)     啊陈贤弟,愚兄此地,你是常来常往。烦你引路,带老丈到我书斋宽坐,愚兄少时就来奉陪。

陈继儒  (白)     遵命。

杨象夏  (白)     打扰不恭了!

董其昌  (白)     请!

(陈继儒领杨象夏同下。)

董其昌  (白)     哎呀且住!话虽如此,只是事到如今,却向哪里去寻?何方去找?

(董其昌下。)

【第二十二场】

(是空上,)

是空   (西皮摇板)  今夜晚前后舱灯光明亮,

             可笑我头光光要做新郎。

     (白)     我,是空。这几天正在这边儿苦熬不住,要想个法子,骗杨小姐成亲;谁想天赐奇缘,倒因祸而得福。只因黄天监被她考倒,露出马脚,多亏妙香这个丫头将错就错,与她说出真情。她道:“是空师父体态风流,人物标致,当初到我家走动,累我害了成年的相思病。只恨女孩儿家,心事虽有,难以启齿。他如今要娶我,我是十分欢喜,为什么不自己出名,把个厌物前来陪伴于我?你可叫他拣个好日子,自己过来成亲,不要耽搁了奴的青春。”我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哪儿还等得及什么好日子!我说,今儿晚上就是好日子,就要过去成亲。思想起来,哎呀,岂不快哉乐哉也!

     (西皮摇板)  这件事儿真侥倖,

             春宵一刻值千金。

             且待我入香闺施展本领,

             看看这花和尚能是不能!

     (白)     这桩事不用说,是千妥万妥、称了心愿啦。

(是空想。)

是空   (白)     哎呀且住,黄天监那个狗才,当初我用得着他,所以把酒饭给他吃,衣裳给他穿,大船给他坐。如今新郎是我自己做啦,还要他干什么呀?本当把衣服剥下来,赶他上岸;只是我过两天到了京中,还缺个家丁。我如今另有计较摆布于他,不愁他不入我的计牢笼。也曾吩咐船家,唤他过舱答话。等他来时,先用个下马威吓吓他,便好行事。不错,我就是这个主意。

(黄天监上)

黄天监  (念)     后浪推前浪,新官替旧官。丝毫没沾染,总算我清廉。

     (白)     大师父恭喜!

是空   (白)     啊!我花银子娶媳妇,本是我口里的食,要你恭的哪门子喜呀?

黄天监  (白)     你这个新郎起先是候补,如今是现任啦,怎么不恭喜?

是空   (白)     你既晓得我是现任,就该赶紧预备交代,还坐在舱里大模大样,装他妈的哪棵葱啊?

(黄天监背躬。)

黄天监  (白)     不妙,这个秃驴过了河就要拆桥。

是空   (白)     我且问你,你这身衣服是哪儿来的?

黄天监  (白)     是你给我穿的。

是空   (白)     我干什么给你穿哪?

黄天监  (白)     你要我做新郎,裱糊我的。

是空   (白)     却又来!自古道: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不会念经,别做和尚;不会绱鞋,别做皮匠。我只说你在风月场中走过,这些应对的口才必然不错,所以好酒好饭给你吃,好衣裳给你穿;谁知你这小子一窍也不通,画儿也不会看,字儿也不会写,诗也不会做。若不亏我有个机灵的丫头,险些误了大事。你如今干什么不像什么,就该把衣裳交还我,还穿着它装哪门子蒜哪!

黄天监  (白)     我替你效劳一场,不指望别的好处,这身衣裳就赏给我吧。

(是空怒。)

是空   (白)     呸!放你妈的狗臭屁!我如今自己做新郎,等着要穿,快快给我脱下来!

黄天监  (白)     就算您赏给我吧。

是空   (白)     不行,脱!

黄天监  (白)     哎,脱就脱。

(黄天监脱衣,是空换衣。)

是空   (白)     还有靴子!

黄天监  (白)     靴子脱了光着脚,怎么走道?您把这双靴子赏我吧。

是空   (白)     呸!你那双又肥又大的臭脚,穿草鞋也不配,硬要穿靴子?你看,一双新靴子叫你给弄得歪歪咧咧的那个样子,还不快脱!

黄天监  (白)     我脱了这双靴子,求您把您脚上那双鞋赏我穿吧,省得我光着袜底走,就算您积了德啦。

是空   (白)     你要我的鞋,也得先把靴子脱给我,我好换鞋给你呀!

(是空脱鞋,黄天监脱靴,是空将脚伸向黄天监。)

是空   (白)     把靴子给我穿上!

黄天监  (白)     怎么,脱了还你也就是啦,怎么还要我给你穿?

是空   (白)     快穿!哪儿有这么些个废话!

(黄天监与是空穿靴,换穿是空鞋介)

是空   (白)     好好的一双新靴子,叫你一双大肥脚,盘子装猪头,穿不下去硬要穿,弄成这个样子。如今再把方巾除下来!

黄天监  (白)     您头发还没有养长哪,这个方巾戴着不好看。您把它赏给我戴吧。

是空   (白)     什么?我戴着不好看,你小子这个样子我不信戴着就会好看,快给我摘下来,什么东西!

黄天监  (白)     摘下来就摘下来。

(黄天监除方巾,是空换。)

是空   (白)     如今您就请上吧!

黄天监  (白)     请上什么?

是空   (白)     请上岸!

黄天监  (白)     上岸去,干什么?

是空   (白)     上岸去干什么?俗语说得好:乌龟吃大米——白糟蹋粮食。这些日子用上好的饭食,养你这个无用的臭乌龟,粮食被你糟蹋得也够瞧的啦。我如今要煤黑子撒帖子——

黄天监  (白)     此话怎讲?

是空   (白)     散他妈的炭!

(黄天监惊。)

黄天监  (白)     哎呀,您原说带我进京,怎么来到半路途中,忽然反面无情起来?

是空   (白)     当初我以为你大小能做点儿事,故此应允带你进京。如今才知道你是任屁事干不了,只好轰你滚蛋!

黄天监  (白)     我除了做新郎的事情干不了,其馀我全会干。

是空   (白)     你说你会做什么?

黄天监  (白)     我上船会撑篙,上岸会拉纤,冬天会烧火,夏天会打扇,铺床叠被拿夜壶,外带着给你夫人把溺盆儿涮,我全都能办,全都会干。还求您大大行方便,赏我吃一碗残茶剩饭。

是空   (白)     少在这儿信嘴嚼舌。你要是打算服侍我,除非是写一张卖身契,我赏你几两身价,才好使唤你。

(黄天监背躬。)

黄天监  (白)     哎呀且住!我要不依他,定要赶我上岸,腰间又无盘缠,我可往哪儿去好哪?也罢!我不免暂且答应,骗他几两银子使用,再图脱身之计便了。

(黄天监向是空。)

黄天监  (白)     既然要我卖身,您给我多少银子?

是空   (白)     少了我也拿不出手,就给你一个整数吧。

黄天监  (白)     想必是一百两啦?

是空   (白)     呸!就凭你这块骨头,从哪儿值一百两?十两银子,没处儿再多。

黄天监  (白)     好,就依您,十两。不用说,还得写卖身字据呀?

是空   (白)     那个自然。

黄天监  (白)     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咱们就写字据。

(黄天监写。)

黄天监  (白)     请看。

是空   (白)     既然写了字据,就要行个主仆之礼,过来磕头!

黄天监  (白)     老爷在上,奴才叩头。

(黄天监叩头。)

黄天监  (白)     老爷,奴才字也写啦,头也磕啦,求您把银子赏给我吧。

是空   (白)     哈哈!你这小子好没记性,银子你早使过啦,还要什么银子!

黄天监  (白)     啊!银子是您哪只手递给我的?我是哪只手接的?请您说说我听听。

是空   (白)     嗯?好混账的刁奴!你说你不曾接过我的银子,我且问你,从杭州到这儿,一路而来,那饭钱、酒钱、船钱、轿钱,哪一样儿不是钱?你算一算,岂止十两?我如今不叫你小子找出来也就够啦,你还要问我要钱,混账!

黄天监  (白)     是,您哪!

是空   (白)     可恶!

黄天监  (白)     是,您哪!

是空   (白)     黑心的王八羔子!

黄天监  (白)     是,您哪!

是空   (白)     我告诉你,我今儿晚上就要过去成亲,好好地替我收拾行李,搬过船去。若有半点差错,哼哼,要你小子的狗命!狗才,什么东西!

(是空下。黄天监愣。)

黄天监  (白)     啊!白白地骗我写了卖身字据,一个臭铜钱都不给我,还要骂骂咧咧的,有朝一日,我叫你死在我手!正是:

     (念)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分来早与来迟。

(黄天监下。)

【第二十三场】

杨云友  (内西皮导板) 恨强盗暗地里将人矇骗!

(妙香、杨云友同上。)

杨云友  (西皮原板)  每日心中似油煎。

             射虎须用毒药箭,

     (西皮摇板)  仇报仇来冤报冤。

     (白)     妙香,我们的计策虽然定好,还要小心谨慎行事。那是空虽然是个孤身,到底是个男子;我们虽然协力同心,究竟是两个女流。况且有黄天监在那边船上,虽不是他的至亲,却曾与他同谋共事,万一到了紧急关头,他忽然喊叫起来,你我岂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妙香   (白)     夫人放心,闻得那秃驴把黄天监叫到面前,将他衣服剥得精光,还逼他写了一张卖身契。他如今切齿痛恨,哪儿还肯帮他哪!

杨云友  (白)     这等说来,是天助我成功了。还有一件,昨晚我细细想来,弄死贼子之后,你我两个妇人,来在他乡远郡,无有一个男子护身,多有不便。那黄天监既然是个无有阳气的人,倒不妨权且将他认做丈夫,才好行事。等到相中了可靠之人,到那时多多把些财帛酬谢于他,打发他走去便了。

妙香   (白)     夫人说得有理。待我将他唤了进来,秘密吩咐他一番,到用着他的时候,也好叫他做一帮手。

(妙香向内。)

妙香   (白)     黄官人快来!

黄天监  (内白)    来啦!

(黄天监上。)

黄天监  (念)     今日黄天监,当初大不该。衣服被脱去,现出本形来。

     (白)     夫人有何吩咐?

(杨云友假惊。)

杨云友  (白)     哎呀,你因何弄得这般模样?

黄天监  (白)     唉,夫人哪!

     (西皮摇板)  可恨是空太不仁,

             骗了夫人害小人。

             浑身衣帽俱剥尽,

             逼我写契卖自身。

(黄天监哭。)

杨云友  (白)     黄天监你不必啼哭。你要依我行事,不但衣帽穿着不尽,就连你那卖身字据,也可以叫它做成一张废纸。

黄天监  (白)     果然能够如此,小子我是感恩不尽的啦。

妙香   (白)     你拿出天良来,夫人有好话吩咐于你。你若真心依计而行,还你一个受用不尽。

黄天监  (白)     如此但凭吩咐。

(妙香出门左右望。)

杨云友  (白)     你且听道:那秃贼诓骗良家女子,天理不容,我心中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要想骗他过来成亲,用酒将他灌醉。要你丢他下水,你可肯动手么?

黄天监  (白)     哎呀夫人哪!只怕你不是真心。你若果有此意,我恨不能用尖刀将他的心肝挖出,拿来喂狗。叫我丢他下水,我看还便宜了他一个全尸。但只一件,他的酒量极高,只怕一时灌他不醉。

妙香   (白)     那个都在我们身上,你不用管。

杨云友  (白)     既然商量已定,事不宜迟,就去请他过来。

黄天监  (白)     如此我去啦。正是:

     (念)     他人行妙计,助我报冤仇。

(黄天监跳船,下。)

妙香   (白)     你看他,这只船还离了那么远,他一跳就跳过去啦。

杨云友  (白)     唉,可知他是报仇心急哟。

妙香   (白)     远远看见秃贼来啦。夫人您准备好了要说的话,好蒙哄于他。

杨云友  (白)     我晓得。

(是空上。)

是空   (念)     风流和尚成亲日,寂寞佳人快意时。

     (白)     夫人见礼啦!

(杨云友不理。)

是空   (白)     我害了几年的相思,不想今日才得到手哇。

妙香   (白)     夫人,您背后那样想他,怎么一见了面,又是这等害羞起来?

(妙香扯杨云友见是空。杨云友低头。)

杨云友  (白)     休得罗唣!

     (唱)     我本待把衷情对你来解,

             怎奈我面含羞难把头抬。

是空   (白)     我和你是夫妻,害的什么羞哇?你过来,听我说!

     (唱)     我这里欲火难忍耐,

             先来个檀口吻香腮。

(是空抱杨云友,杨云友推开。)

妙香   (白)     她是个黄花闺女,比不得我,你要从容点儿,干吗这么急茬儿?

是空   (白)     你是晓得的,像我这路人,见了女子,哪儿熬得住哟!

妙香   (白)     自古道:茶为淫说和,酒是色媒人。待我拿了和合杯来,你们俩喝盅交杯酒,借着酒把脸一抹,不是马上就到一块了吗?

是空   (白)     如此,快点儿取来!

妙香   (白)     是啦。

(妙香下,取酒上,斟。是空让杨云友饮酒,杨云友不饮,是空自饮,再斟,再劝,杨云友推。)

杨云友  (白)     妾身向来不会饮酒。既然承你错爱,就烦你代我饮了吧。

是空   (白)     乖乖,多会说话呀!一句话说得我遍体酥麻。好,我替你喝。

(是空连斟连饮。)

妙香   (白)     您本来是海量,这样小盅儿喝着够多么别扭!我拿大杯去,让你喝个痛快。

是空   (白)     对,喝醉了好——

(是空饮。妙香换大杯,偷放药。)

妙香   (白)     我给你满满地斟上这一大杯,你喝了这个,添福添寿。

是空   (白)     你们俩不但灌我酒,这酒里还加上点儿——

杨云友  (白)     什么?

是空   (白)     我没说别的,我说还加上点儿米汤。

     (笑)     哈哈哈……

杨云友  (白)     你既明白我的心事,就该开怀畅饮。

(是空持杯。)

是空   (白)     喝呀,快喝了好睡觉。

(是空大饮。)

妙香   (白)     喝干啦?喝不干,可要罚的!

(是空醉,起。)

是空   (白)     我的酒已够啦。夫人,我们上床去睡吧。

(是空欲抱杨云友,跌倒,杨云友向妙香作手势,妙香推是空不动。)

杨云友  (白)     如今可以动手了。快叫姓黄的过来!

(妙香低声。)

妙香   (白)     黄官人快来!

(黄天监上。)

黄天监  (念)     呼声呼得低,想要收拾那东西。

(黄天监看是空。)

黄天监  (白)     果然醉倒啦。

妙香   (白)     快些丢下水去!

黄天监  (白)     慢来慢来!我的衣服都被他剥了去啦,如今我没有穿的,等我剥下来再说。

(黄天监剥是空衣巾。)

黄天监  (白)     老兄啊,自古道: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既不肯发慈悲,我又怎好行方便?浑身剥得赤条条,你自作自受自承当,得,我把他背出去。

(妙香帮黄天监背是空,丢下水。)

船夫   (内白)    船头上什么响亮?

黄天监  (白)     倒马桶哪。

(黄天监换衣。)

黄天监  (白)     啊夫人,咱们三人大仇已报,此地不可久留,明早赶紧趱路进京。

杨云友  (白)     大仇既报,就该急速回家,还到京中做甚?

妙香   (白)     原该如此。只是千里行来,忽然转去,恐怕船家要疑心吧。

杨云友  (白)     这里到京城,还有多少路程?

黄天监  (白)     不过三百里啦。

杨云友  (白)     既然如此,我们且到京中画些单条册页,卖些银钱,然后再回转故乡便了。今夜天色已晚,各人安歇了吧。正是:

     (念)     莫道上苍无有眼,

(妙香扶杨云友同下。)

黄天监  (念)     秃贼报应在眼前。

(黄天监下。)

【第二十四场】

(林天素上。)

林天素  (南梆子)   实只望回乡葬天伦,

             不想半路遇贼人。

             脱身之计暗思忖,

     (白)     有了!

     (南梆子)   快快修书求救星。

     (白)     奴家,林天素。自从别了陈郎,指望回转家乡,将我双亲落葬。不想半路途中,遇着了强徒,被他们掳入寨中,用为书记。亏我百般遮盖,还不曾露出了本相。倘若被他识破,岂能免辱身之祸?唉!想陈郎,望穿秋水,等我转去;谁想遭此意外之事!幸喜此时四下无人,我不免秘密修书一封,送与陈郎,叫他请兵前来救我便了!

     (南梆子)   相别不觉三春尽,

             路遇强徒身被擒。

             幸喜乔装遮盖定,

             搬兵速救难中人。

     (白)     书信写完。

             丫头哪里?

(丫鬟上。)

丫鬟   (念)     强盗伙中混,喽罗帐内眠。巧扮男儿汉,日夜把心担。

     (白)     姐姐,有何吩咐?

林天素  (白)     我被他们拘留在此,不能脱身。现已写好密书一封,你可藏在衣带之中,星夜逃出寨去,送与陈相公,叫他速请官兵,早来救我,不可迟慢。

丫鬟   (白)     我也正想这么办哪!我马上就去。

林天素  (白)     正是:

     (念)     衣带揣书多危险,

丫鬟   (念)     一心救主不辞难。

林天素  (念)     但愿搬得救兵转,

(林天素下。)

丫鬟   (白)     咳!

     (念)     山寨踏为地平川。

(丫鬟下。)

【第二十五场】

(陈继儒上,家院随上。)

陈继儒  (西皮摇板)  天素去后无音转,

             好不教人眼望穿。

     (白)     小生,陈眉公。自从送走林天素,不觉数月。想她此时必已回程。故此前来西湖边上等候于她。此处离江怀一住家不远,不免前往,借住几日。

             家院!

家院   (白)     有。

陈继儒  (白)     带路!

家院   (白)     遵命。

(家院领陈继儒同走圆场。)

陈继儒  (西皮摇板)  家院带路向前赶,

             隐士门庭在面前。

     (白)     来此已是。

             家院,向前叫门!

家院   (白)     江老相公在家么?

江怀一  (内白)    嗯嗬!

(江怀一上。)

江怀一  (念)     花落家童未扫,鸟啼山客犹眠。

     (白)     是哪一位?

(江怀一开门。)

江怀一  (白)     哦,眉公来了,请进,请进!

(陈继儒、家院同进门。)

江怀一  (白)     请坐!

陈继儒  (白)     有坐。

江怀一  (白)     贤弟,可是打从松江而来?

陈继儒  (白)     正是。

江怀一  (白)     请问思白,所娶的佳人,近来得意么?

陈继儒  (白)     并无此事,险些儿屈煞好人。

江怀一  (白)     啊!这等说来,难道是杨家老儿骗我不成?

陈继儒  (白)     一不是杨家骗你,二不是董家欺你。另有一个欺骗之人。

江怀一  (白)     是哪一个?

陈继儒  (白)     就是那是空和尚!

江怀一  (白)     他是怎样的行骗,你且道来!

陈继儒  (白)     是他暗用奸谋,假冒思白的名字,却是替他自己婚娶。

江怀一  (白)     竟有这样的奇事,实在令人可恨!杨家之女现在哪里?可曾寻访着了?

陈继儒  (白)     水中捞月,镜里观花,哪里去寻,何方去找?

江怀一  (白)     只要寻着是空,便可追究出来。

陈继儒  (白)     再不要想捉那贼秃,如今也不知他藏到何处去了。

(江怀一怒。)

江怀一  (白)     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十分可恶!依愚兄看来,天也不过这般大,海也不过这样宽,定要将他拿住,把驴头割了下来。只可惜那个聪明的女子,落在淫棍之手,就算追得回来,也变成一块有瑕之玉了。

陈继儒  (白)     正是如此。小弟也有心事在怀,那林天素去了许久,为何还不转来?

江怀一  (白)     山遥水远,她不久定会转来的。

陈继儒  (白)     她也曾言道,不过二月,必然回来。如今早已过期。闻得闽中盗贼蜂起,只怕中途路远,遇着歹人了吧?

(〖急急风〗。丫鬟上。)

丫鬟   (念)     身出刀枪里,书藏衣带中。倘若逃不出,两命尽成空。

     (白)     参见员外、相公!

陈继儒、

江怀一  (同白)    丫鬟,你回来了,你姐姐现在哪里?

丫鬟   (白)     姐姐吗,现在强盗窝里!

(陈继儒、江怀一同惊。)
陈继儒、

江怀一  (同白)    啊!难道她被贼盗掳去了不成?如今现在何处?快快进来!

丫鬟   (白)     现有书信在此,二位请看。

(丫鬟呈出。陈继儒接书看。)

陈继儒  (白)     哎呀,果然身落虎穴,这这……这便如何是好?

江怀一  (白)     贤弟呀!事已至此,不必着急。设法搭救要紧。愚兄有一契友,就在闽中,向闻你的高才,托我求你赠诗一首。你若肯做一诗,相赠于他,这搬兵救难之事,包在愚兄身上。

陈继儒  (白)     是哪一位?

江怀一  (白)     镇海大将军,是闽中第一个豪杰,与兄有八拜之交。仗他的兵威,平此草寇,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你速速做诗,题在一把扇儿之上,那诗中的意思,须要含有求救之意。愚兄再加一封央求他的书信,就叫丫头星夜送去。他见了书扇,自然出兵援救。不但救出佳人,还可为苍生除害。

陈继儒  (白)     若得如此,恩同再造。如此小弟一面做诗,兄台一面修书便了。

(陈继儒做诗、江怀一写信毕,交与丫鬟。)

江怀一  (白)     你将书扇收好,星夜赶到闽中,往镇海大将军帅府投递,他自会救你姐姐出来。

丫鬟   (白)     是啦。

(丫鬟下。)

江怀一  (西皮摇板)  红粉佳人一条命,

             白马将军半万兵。

             贤弟草堂权住定,

     (白)     请!

陈继儒  (西皮摇板)  这件事好教我心内不宁。

(陈继儒、江怀一同下。)

【第二十六场】

(妙香上。)

妙香   (念)     画上几张画,银子一笸箩。可笑色中鬼,空想吃天鹅。

     (白)     我,妙香。自从夫人来到京中,要借垂帘卖画为名,顺便暗访才郎。谁想这才貌双全的男子,实实不易寻找。我家夫人,才郎没有找着,银子倒挣下几千。可笑那些书呆子,花了许多银钱,还未曾见过夫人一面。有几个坏蛋,想要看她的面貌,故意地造谣言,说她平日的画是隔着帘子画的,必定有个代笔的男子汉。要她将帘子卷上一天,好面试一下子。夫人无奈,只得依了他们,约定今日卷帘。天已不早,求画的人也快要来啦。我且把文房四宝摆好,等候夫人出来便了。

(杨云友上。)

杨云友  (西皮原板)  香闺书画无人见,

             挥毫落纸如云烟。

             儿郎们要识春风面,

             因此上出坐绣帘前。

妙香   (白)     夫人,咱们的帘子卷起来吧?

杨云友  (白)     且慢!等待人来齐了再卷。画完了就放下,免得羞人答答的。

妙香   (白)     是。

(四公子同上。)

四公子  (同唱)    一个个乔装胡打扮,

             要把佳人美貌观。

妙香   (白)     启夫人:人齐啦。

杨云友  (白)     卷帘!

妙香   (白)     是啦。

(妙香卷帘。)

四公子  (同白)    夫人,见礼了!

杨云友  (白)     列位请坐。有什么赐教,都请提了出来。

公子甲  (白)     小生是一把扇子。

公子乙  (白)     学生是一幅册页。

公子丙  (白)     我嘛,是一个手卷儿。

公子丁  (白)     在下是一条汗巾,

杨云友  (白)     妙香,磨起墨来!

妙香   (白)     是。

(妙香磨墨。)

杨云友  (白)     奴家献丑,列位不要见笑。

四公子  (同白)    不敢!

(杨云友画,四公子同喝彩。杨云友看公子丁汗巾,画。)

杨云友  (西皮原板)  看着他那个花花面,

             犹如山魈到人前。

             画就了荒山树一片,

             盗果猿猴在树颠。

     (白)     汗巾画完,妙香送了过去。

妙香   (白)     是。

(妙香与公子丁汗巾。)

公子丁  (白)     妙得紧!我这汗巾,是后拿过去的,倒先画完啦。可见是有意于我。好好藏在袖内,以为表记。

(杨云友看公子丙手卷画。)

杨云友  (西皮原板)  看来他也是山野汉,

             生来的一副丑容颜。

             画一个渔舟飘水面,

             渔人撒网立舟边。

     (白)     手卷画完,送了过去!

妙香   (白)     是。

(妙香与公子丙手卷。杨云友看公子乙册页,画。)

杨云友  (西皮原板)  这老儿是一个风霜面,

             休说张绪在当年。

             画些杨柳枯枝颤,

             再画芭蕉雪里边。

     (白)     册页画完,送了过去。

妙香   (白)     是。

(妙香与公子乙册页。杨云友看公子甲扇子,画。)

杨云友  (西皮原板)  虽然是一个书生面,

             枯瘦形容实可怜。

             赐尔一副好脸面,

             松枝画在扇上边。

     (白)     扇子画完,送了过去。

妙香   (白)     是。

(妙香与公子甲扇子。)

四公子  (同白)    家童,取谢礼过来!

(四家童同抬礼物上。)

公子甲  (白)     银子二十两,作为润笔。

公子乙  (白)     这也太轻了,学生加倍,是四十两。

公子丙  (白)     这也不重。小子再加一倍,是八十两。

公子丁  (白)     你们站开些!看看我的礼物。

(公子丁取金锭送。)

公子丁  (白)     夫人,他们是白的,我是黄的;他们是碎的,我是整的。这里黄金一锭,重五十两,望乞夫人亲手接取。

杨云友  (白)     男女授受不亲,奴家不便亲手接取。

             妙香,收了吧!

妙香   (白)     是。

(妙香收银。公子丁背躬。)

公子丁  (白)     哎呀呀!见了一锭大金子,都不肯亲手接一接,竟自这等大模大样!

(公子丁想。)

公子丁  (白)     哦哦,是啦,想是众人面前,不好与我亲近。背着众人,自然不是这样的。这也难怪于她。

四公子  (同白)    劳动夫人了。告辞!

杨云友  (白)     列位请回,恕奴不送了。

             妙香,将帘儿放下!

妙香   (白)     是。

(妙香放帘。四公子同出门。)

公子丙  (白)     与我们再谈一谈,又待何妨?竟自将帘子放下,弄得我心中好生难过。

公子甲、

公子乙  (同白)    早知如此,倒不如不与她见面的好。如今想死也无用,各人回家去吧。

公子丁  (白)     列位请回,小弟还要转去。

三公子  (同白)    转去做什么?

公子丁  (白)     她方才不住地用目看,她必然心上有了我了。我不可辜负了她的美意,要去谈谈心。

三公子  (同笑)    哈哈哈……

     (同白)    不但瞧你一个,我们都被她看过了。也罢!我们就先回去,让他一人露脸,我等告辞了!

(三公子同下。三家童同随下。公子丁进门。)

妙香   (白)     相公转来做甚?

公子丁  (白)     特来拜谢夫人。

妙香   (白)     方才谢过啦。

公子丁  (白)     方才是公谢,如今是私谢。烦你代说一声,我定要会她一会。

妙香   (白)     怕夫人着恼,我不敢说。

公子丁  (白)     你不说,待我自己卷帘。

(公子丁卷帘。杨云友惊。)

杨云友  (白)     啊!你这人,无事闯了进来,是何道理?

公子丁  (白)     方才你用眼不住地瞧我,又替我先画汗巾,分明有爱我之心,怎敢辜负你的美意。

杨云友  (白)     啊!我随手抽来就画,分什么先后?就是用目观看,也不过看人打发的意思,并无一点私心。你休要弄差了!

公子丁  (白)     我晓得夫人的意思,不是当真在这里卖画,分明是要挑选才郎。咱家脸儿生得不错,也曾花费银钱,捐了一个官职。家私虽然不多,也将就有一二十万。夫人倘若有心,你我就此订下姻缘之好,你看如何?

杨云友  (白)     这是哪里说起?我是有丈夫的人,不过因家道贫寒,卖画度日。你若再是这样轻薄,恕我出言无礼了!

公子丁  (白)     也罢!有话说来我听。

杨云友  (白)     听了!

     (西皮摇板)  任凭你家财千千万,

             说来与我又何干?

             斗筲之人何足算,

             钱买官职铜臭熏天!

公子丁  (白)     住了!

     (西皮摇板)  听罢言来心暗转,

             不由我怒气满胸间。

             霎时之间变了脸,

             休怪我礼义不周全。

     (白)     好恼哇,好恼!

(黄天监醉上。)

黄天监  (西皮摇板)  每日里醉醺醺闲事不管,

             全凭着美娇娘她会挣钱。

     (白)     什么人在我家里吵闹?

妙香   (白)     我们家主回来啦,还不快走!

公子丁  (白)     呸!什么“家主”?分明是个拐子手。你们都是他拐骗来的,你欺得了别人,欺不了我!

黄天监  (白)     呸!放你妈的屁!

公子丁  (白)     啊!朝廷的命官,也是你骂得的么?

(公子丁向家童丁。)

公子丁  (白)     狗才,都是你不会办事,你大爷的官衔灯笼,为什么不打出来?叫这般鸟人见识见识!

(公子丁向黄天监。)

公子丁  (白)     你这狗才不要慌,待我明日用个帖儿,将你送到有司衙门,打断你的狗腿!

杨云友  (白)     你要把官势来欺压他么?也罢!待我拼着几日工夫,将卖画儿的钱,也与他捐上一个前程,和你同到有司衙门,见个高下!

公子丁  (白)     嘿嘿!你看这个刁妇,竟敢出此朗言大话?也罢!等你大爷回家养养精神,明天显点神通给你们看看。你要与我小心了!

(公子丁出门。)

公子丁  (白)     正是:

     (念)     未得风流趣,反受腌臢气。妇人辱命官,写本奏皇帝。

(公子丁下。家童丁随下。)

黄天监  (白)     你看他气冲冲地走啦,倘若当真告起状来,如何是好?

杨云友  (白)     无妨。料他那个钱买的官儿,势力有限。我明日就用银钱与你捐上一个前程,就是回去的时节,也免得被人盘查。

黄天监  (笑)     哈哈哈……

     (白)     这样说来,我的官星又发现啦,妙妙妙!夫人,说了半日的话,请到后面歇息歇息!

(杨云友、妙香同下。)

黄天监  (笑)     哈哈哈……

     (白)     这是哪里说起?如今夫人拿出钱银,与我捐上一官半职,不用说,我就是个老爷啦。待我先装点官腔,学点官体。

             呔!闲人走开,老爷来啦!

(黄天监摇摆下。)

【第二十七场】

(四龙套、四大铠、中军引镇海将军同上。〖点绛唇〗。)

镇海将军 (念)     大将威名压海云,英雄盖世胆包身。帐前子弟三千众,麾下貔貅十万军。

     (白)     俺,镇海大将军是也。奉大明天子之命,带领大兵,镇守闽海一带等处。今有草寇猖狂,在建宁地面打家劫舍,扰害过路客商。也曾差人前去打探,这般时候,未见回报。

             众将官!

四大铠  (同白)    有。

镇海将军 (白)     辕门之外,如有前来禀报贼情之人,速报我知!

四大铠  (同白)    啊!

(丫鬟上。)

丫鬟   (念)     山路行来几千里,草鞋穿破百多双。

     (白)     门上哪位在?

中军   (白)     做什么的?

丫鬟   (白)     杭州江老相公有书信一封,摺扇一把,差我面呈元帅,烦劳通禀。

中军   (白)     候着!

             启禀元帅:杭州江老相公差人送来书信一封,摺扇一把,求见元帅。

镇海将军 (白)     传。

中军   (白)     传下书人!

(丫鬟进门。)

丫鬟   (白)     参见元帅!

镇海将军 (白)     你奉何人所差?

丫鬟   (白)     杭州江老相公,有书信一封,摺扇一把,差我送与元帅。

镇海将军 (白)     呈上来!

(丫鬟呈诗扇,镇海将军看。)

镇海将军 (白)     原来是陈眉公的亲笔。我曾托江大哥,代我求他的墨迹。如今送来诗、扇,好不叫人欢悦!

(镇海将军看信。)

镇海将军 (白)     哎呀!原来陈眉公的爱妾,被困贼巢,要我发兵往救。照这样看来。贼寇甚是猖狂。此时不去征剿,更待何时?

             来,将送书扇之人领到下面,好好款待!

中军   (白)     是。

(中军领丫鬟同下。中军上。)

镇海将军 (白)     众将官,兵发仙霞岭,征剿贼寇去者!

四大铠  (同白)    啊!

(众人同下。)

【第二十八场】

(四喽兵引刘香老同上。)

刘香老  (念)     兵多粮又足,夺取锦乾坤。

(林天素上。)

林天素  (念)     日夜被贼困,时刻不安宁。

     (白)     参见大王!

刘香老  (白)     罢了。一旁坐下。

林天素  (白)     谢大王!

刘香老  (白)     林先生,自从你入幕以来,我这山寨之事,越发兴旺。若不趁此大举,等待何时?今乃黄道吉日,俺意欲就此起兵,逢州抢州,遇县夺县,你意如何?

林天素  (白)     正该如此。

(探子上。)

探子   (念)     岭下军情紧,报与大王闻。

     (白)     报:今有镇海大将军,亲自带兵前来讨战。

刘香老  (白)     再探!

探子   (白)     啊!

(探子下。林天素背躬。)

林天素  (白)     想必是陈郎请的救兵到了。

(林天素暗下。)

刘香老  (白)     我正要兴兵擒他,他倒来了。

             喽罗们,杀!

四喽兵  (同白)    啊!

(四喽兵、刘香老同走圆场。镇海将军、四龙套、四大铠、中军同上,会阵。)

镇海将军 (白)     呔!胆大贼寇,本帅大兵到了,快快下马投降,饶尔狗命!

刘香老  (白)     呸!谅你不知大王爷的厉害!看枪!

(镇海将军、刘香老同起打。刘香老、四喽兵同败下,镇海将军、四龙套、四大铠、中军同追下。刘香老、四喽兵同败上,镇海将军、四龙套、四大铠、中军同追上,同起打。刘香老被擒。)

镇海将军 (白)     两厢搜来!

(四龙套同下,押林天素同上,林天素跪。)

林天素  (白)     将军,念奴是一妇人,不敢造反,被他掳在寨中,万般无奈,才与他作书记的。

镇海将军 (白)     你莫非就是林美人么?

林天素  (白)     不敢!

镇海将军 (白)     军士们,将她放了!

四龙套  (同白)    啊!

(四龙套同放林天素。)

镇海将军 (白)     江、陈二兄曾有书札言道,美人陷在贼营,故此星夜出兵,前来相救。

林天素  (白)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镇海将军 (白)     罢了。

             来,备一乘小轿,护送林美人返回松江!

林天素  (白)     启禀将军:奴家原为葬亲而来,还要回到莆田安葬双亲,然后转去。

镇海将军 (白)     原来如此。

             众将官,拨旗牌十名,仍用小轿一乘,送林美人前往莆田去者!

四大铠  (同白)    啊!

林天素  (白)     多谢将军!

(中军领林天素同下。)

刘香老  (白)     求大将军饶命!

(镇海将军冷笑。)

镇海将军 (笑)     哈哈哈……

     (白)     妖魔之辈,留尔何用?

             来呀,推出斩了!

四龙套  (同白)    啊!

(四龙套推刘香老同下,斩,同上。)

镇海将军 (白)     收兵!

四大铠  (同白)    啊。

(〖牌子〗。众人同下。)

【第二十九场】

黄天监  (内白)    啊哈!

(黄天监上。)

黄天监  (念)     小子生来命奇,荡尽无数家资。谁想因病得福,事事都占便宜。

     (白)     下官,黄天监,自从捐了前程,蒙那贤良的夫人,当面言道:“当初骗我出来,都是是空的诡计,与你无干。我因你是个老实人,故而权且认做夫妻,遮掩外人耳目。也是你的命好,吃了这些时候的闲饭,又白白得了一个前程,你也应该知足。我今要回故乡,预先与你说过,一路之上,不妨仍然认做夫妻,一到杭州,就要分别,你姓你的黄,我姓我的杨,不可再来走动。”我想,既然受人再造之恩,自应顺从他人的意思,当时满口应允,收拾启程。一路行来,已到杭州地界,不久就要分别。须要请她出来拜谢一番。

(黄天监向内。)

黄天监  (白)     妙香,请夫人出来!

(妙香、杨云友同上。)

杨云友  (念)     叹客中光阴似箭,每日间盼望家园。

黄天监  (白)     夫人,前面就是杭州地面。船一到岸,少不得就要分别。特地请您出来,拜谢大恩。

妙香   (白)     他当初是个穷光蛋,如今跟了夫人,得享富贵,恩德非小。就受他几拜,也算不了什么。

黄天监  (白)     夫人哪!

     (西皮摇板)  感谢洪恩天样高,

             深渊当中将我捞。

             虽然是两下里水米无交,

             便受虚名福也难消。

杨云友  (白)     住了!

     (西皮摇板)  提起福命你果然高,

             论才能哪有半分毫?

             富贵功名齐有了,

             这样的新郎你多做几遭!

黄天监  (白)     夫人此言,愧煞在下啦。说话之间,船已靠岸。待在下先上岸去,与夫人僱来小轿,也好回府。夫人速速收拾行李,在下告辞啦!

(黄天监上岸。)

黄天监  (白)     夫人请!

杨云友  (白)     请!

(黄天监下。)

杨云友  (白)     啊妙香,你当初也是好人家儿女,与我同落奸人之计。报此大仇,多亏了你。我们两人既回故乡,各人自便,不必跟随我了。

妙香   (白)     夫人说哪里话来,妙香遇了夫人,才得重见天日,情愿在夫人面前一世为奴。

杨云友  (白)     如此,你依旧跟随于我。我若身有所归,必定替你打算终身之事。只是一件,他们当初假做圈套,你不得不叫我“夫人”。如今我回去,依然是个女孩儿家,你不可再唤“夫人”,惹人谈笑。

妙香   (白)     遵命。

杨云友  (白)     这便才是。且随我去到后舱,将行李收拾起来,少时小轿到来,也好上岸回家。哎呀,谢天谢地,我杨云友今日方才脱离虎口,回转家门了。

(杨云友、妙香同下。)

【第三十场】

(杨象夏上。)

杨象夏  (唱)     过了一天又一天,

             心中好似滚油煎。

             思想娇儿难得见,

             为何音信竟渺然?

(董其昌上。)

董其昌  (唱)     心中难捨如花眷,

             自古薄命是红颜。

             浪打鸳鸯实可叹,

             音信全无为哪般?

     (白)     老丈愁眉不展,想必是为令嫒之事?

杨象夏  (白)     唉!晚生原为寻女而来,小女既然不在,就该转去;终日在此打搅,甚是惭愧!

董其昌  (白)     老丈何出此言?四海之内,皆为朋友。只是不曾替你寻着令嫒的下落,下官着实惭愧。

杨象夏  (白)     晚生昨日在大街之上,偶然听着一个消息,但不知真与不真?

董其昌  (白)     是什么消息?

杨象夏  (白)     闻得有个少年女子,在京垂帘卖画,也是姓杨,不知可是小女?

董其昌  (白)     既是才女,且又姓杨,定是令嫒无疑了。待下官与老丈预备盘费,速速赶到京中查问便了。但只一件,我倒替老丈为难,倘若去到京中,果真寻着令嫒,那行骗的人儿也算是一位令婿了,难道还有什么法儿处置于他不成?

(杨象夏变色。)

杨象夏  (白)     老先生说哪里话来!晚生若遇这个贼徒,定要将他扭到有司衙门,请官府按律而办,哪里还能认他是我的女婿!

董其昌  (白)     老丈高见,下官钦佩之至。

(长班上。)

长班   (念)     千里赶来寻旧主,一边又当接新官。

     (白)     长班与老爷叩头。

董其昌  (白)     你原是我的长班,到此做甚?

长班   (白)     一来报老爷高升,二来接老爷上任。

董其昌  (白)     我升了什么官职?

长班   (白)     老爷升了礼部尚书。圣旨已下,催老爷即刻进京。

董其昌  (白)     晓得了。你先站过一旁。

长班   (白)     是。

董其昌  (白)     啊老丈,这是你的时机到了。下官上任,你我一同进京,将来报仇雪耻,岂不是天从人愿么?

杨象夏  (白)     妙哇,晚生真是三生有幸!啊老先生,这个长班既从京中出来,那卖画女子的来历,必然知道。何不问他一问?

董其昌  (白)     言之有理。

             长班过来!

长班   (白)     在。

董其昌  (白)     我闻京中有个少年女子,垂帘卖画,可是真的么?

长班   (白)     是真的。

董其昌  (白)     哪里人氏?叫什么名字?一一讲来!

长班   (白)     闻得是杭州人,叫做杨云友。

(董其昌、杨象夏同惊。)
董其昌、

杨象夏  (同白)    哎呀,果然是她!

董其昌  (白)     她的丈夫是甚等样人?

长班   (白)     她丈夫叫做黄天监,是个极无用的酒徒,被这个妻子提携,如今也有前程了。

董其昌  (白)     恭喜恭喜!令婿既做了官,老丈的怒气也可以消灭了哇。

(董其昌强笑。)

董其昌  (笑)     哈哈哈……

杨象夏  (白)     嗳!他即便当朝一品,我这口恶气也是要出的!

(四青袍、书吏、门子同上。〖吹打〗。长班出门。)

长班   (白)     什么事?

四青袍、
书吏、

门子   (同白)    吏役人等,迎接老爷到任。

长班   (白)     候着!

(长班进门。)

长班   (白)     启禀老爷:礼部大堂吏役人等迎接老爷上任。

董其昌  (白)     唤他们进来!

长班   (白)     是。

(长班出门。)

长班   (白)     老爷命你们进来!

(四青袍、书吏、门子同进门。)
四青袍、
书吏、

门子   (同白)    参见老爷!

董其昌  (白)     罢了。外面候着!

四青袍、
书吏、

门子   (同白)    是。

(四青袍、书吏、门子同出门。)

长班   (白)     长班出京之时,闻听圣旨催得紧急,求老爷早些起马。

董其昌  (白)     更衣伺候!

长班   (白)     是。

(长班与董其昌换衣。)

董其昌  (白)     来,另备小轿一乘,杨老相公随本官一路进京。

长班   (白)     启禀老爷:他们原备有官亲幕友的小轿。

董其昌  (白)     如此甚好。

             老丈,你我一路启行者!

杨象夏  (白)     请!

(董其昌、杨象夏同上轿,四青袍同鸣锣开道。众人同下。)

【第三十一场】

(江怀一上。)

江怀一  (念)     着意觅佳人,无处探消息。丢去不思量,偏又丢不去。

     (白)     我,江怀一。为杨云友一事,终日访求,无有下落。只说好事成空,谁知不然,乃是被是空骗去,又央一个残疾男子假做新郎,要想带到京里成亲。不想此女倒有智谋,不但未中诡计,反把贼子沉入水中,依旧保全名节,回到故乡。或者是董思白的前世缘法,也未可知。也曾差人去唤媒婆与她撮合。但只一件,那董思白偏偏又进京去了。新郎不在,叫那做媒的人怎好提亲呢?

(江怀一想。)

江怀一  (白)     呕呕,有了,只说京里差人出来,托我替他做主,亲事说成,便送到京中成亲,我就是这个主意。且待媒婆到来,吩咐于她便了。

(道婆上。)

道婆   (念)     又念经,又做媒,不愁吃喝不愁衣。孤男寡女和色鬼,无人不道我慈悲、我慈悲。

     (白)     江相公,你唤媒婆前来,说的是哪头亲事?

江怀一  (白)     你是一个道婆,哪里会做媒呀?

道婆   (白)     嘿,道婆是我虚名,做媒拉纤是我的本行。

江怀一  (笑)     哈哈哈……

     (白)     也罢!如此就用你一用。

道婆   (白)     慢着!用我可不行,谁要我这个样儿的?

江怀一  (白)     不是啊,用你去提一件亲事,看你可干办得来?

道婆   (白)     但不知是哪一家?

江怀一  (白)     是个姓杨的人家。有一位能书善画的女子,叫做杨云友,新近从远处回来,年已长成,尚未婚配。我有一个相好的朋友,是松江董翰林,前日升了礼部尚书,进京去了。昨日有书信前来,托我替他做主。这头亲事,倘若说成,就要娶进京去。闻得那个女子,是极为称赞董翰林的,料想无有推辞的了。

道婆   (白)     如此说来,这事犹如顺水推舟一般,有何难哉?但是一件!

江怀一  (白)     哪一件?

道婆   (白)     事成之后,可别忘了我的媒钱。

江怀一  (白)     那个自然。

道婆   (白)     告辞啦。

(道婆出门。)

道婆   (白)     正是:

     (念)     但凭媒人嘴片,管教他千里姻缘一线牵!

(道婆下。)

江怀一  (白)     媒婆此去,倘能成功,也了我一桩心事。

     (笑)     哈哈哈……

(江怀一下。)

【第三十二场】

(杨云友、妙香同上。)

杨云友  (西皮摇板)  我父出外无音信,

             好不教人挂在心。

     (白)     奴家自从京里回来,受尽风霜之苦,实只望寻着老父,图个骨肉团圆。不想他老人家往松江寻我,至今未回,音信全无,存亡难晓,好不想煞我也!

妙香   (白)     吉人自有天相,小姐且自宽心。但只一件,小姐青春也不小啦,须要早些相中一个情郎,自家身子,才好有个下落。要像这样耽搁下去,青春一过,那时节后悔,可也就迟啦。

杨云友  (白)     女大当嫁,我岂不知?但这终身大事,不可草草。等那说亲的人儿到来,我自有道理。

(道婆上)

道婆   (念)     莫道媒婆害人精,方便还须方便门。奉劝女儿须早嫁,我在中间图谢银。

     (白)     来此已是杨家门首。待我自己进去。

(道婆进门。)

道婆   (白)     我说,这一位女菩萨,可是杨小姐吗?

妙香   (白)     正是。

道婆   (白)     好一位标致小姐!怪不得人家那样虔心,求我来做月下老人哪。

妙香   (白)     听你之言,敢莫是来做媒的,请问才郎是哪一位呀?

道婆   (白)     提起才郎的名字,只怕你们都要眉开眼笑的啦,就是那松江董翰林。

妙香   (白)     难道是董思白不成?

道婆   (白)     不错,就是他。

(杨云友、妙香相对暗笑。)

道婆   (白)     如何?我说你们一听见说是他,就要眉开眼笑啦,如今果然应了我的话啦。

杨云友  (白)     闻得他升了礼部尚书,进京上任去了,哪还有工夫在家里说亲?

道婆   (白)     他在京里差人出来,托本处江相公撮合。若是小姐应允,要送到任上去成亲。

杨云友  (白)     又是第二个是空来了。他是不多的日子才进京的,我是不多的日子才出京的,难道他是个神仙,就晓得我到了杭州,托人赶来说亲不成?这一定是做成的圈套,前来蒙哄于我。

道婆   (白)     哎呀,阿弥陀佛!实是他要娶小姐,我乃吃斋念佛之人,并无半句虚言。

妙香   (白)     我家小姐,就是被吃斋念佛之人哄怕啦,所以看见你们这种人,她就头疼。

道婆   (白)     这头亲事,既然不允,请问小姐,要嫁一个甚等样人?请你说明白啦,我好替你寻找。

妙香   (白)     我家小姐要选四样俱全的,方肯嫁他。

道婆   (白)     是哪四样?

妙香   (白)     第一,要看人物;第二,要考文才;第三,要会写;第四,要会画。有了这四件,只管来说亲;若少一样,请你免开尊口!

道婆   (白)     既然如此,暂且告辞。改日寻着了才郎,再来说亲。

(道婆出门。)

道婆   (白)     哎呀,小姐呀,小姐!

     (念)     我看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只为聪明误自身哪!

(道婆下)

杨云友  (白)     唉!

     (西皮摇板)  僧尼说话难凭信,

             枉做吃斋念佛人。

             这一番心意来拿稳,

             将身转到绣房门。

(杨云友、妙香同下。)

【第三十三场】

(江怀一、陈继儒同上。)

江怀一  (念)     诸事难酬良愿,终朝为友心悬。

陈继儒  (念)     千里迢迢路远,玉人常挂胸间。

(陈继儒、江怀一对坐。)

江怀一  (白)     啊眉公,我昨日央人与董思白说亲,自揣万无不成之理;谁想那杨家女子被是空骗过一次,如今把真情都认做假话,执意不允,如何是好?

陈继儒  (白)     闻得她的意思,要想选个四样俱全的丈夫,只恐一时也难选就。

江怀一  (白)     弟倒有一计在此,寻一个四样俱全的朋友,送去与他相看,若是相得中,就把那女子娶了过来,连夜送进京去,把那是空的好计套来当个正事使用,有何不可?只可惜找不出这样一个人来。

陈继儒  (白)     这事实实地为难。慢说眼前难找,就有这样的人,为何不自己去做真女婿,却替他人来扮假新郎?

江怀一  (白)     照你这样说来,难道就罢了不成!

陈继儒  (白)     这事且待慢慢地商议。但那林天素陷在贼巢,叫人好生挂念。前者蒙你写书求救,怎么还不见回音?

江怀一  (白)     早晚之间,必有好音。

(林天素、丫鬟同上。)

林天素  (唱)     主仆们经过了千灾万难,

             今日里真侥倖转回故园。

(林天素、丫鬟同进门,江怀一、陈继儒同见。)

江怀一  (白)     哎呀,陈夫人转来了,可喜可贺!

陈继儒  (白)     哎呀,你遇了这般凶险,真正急煞我也!

林天素  (白)     若不是江先生相救,你我夫妻万难重会,应该一同拜谢才是。

陈继儒  (白)     正该如此。

(陈继儒、林天素同向江怀一拜。)

江怀一  (白)     哎呀呀,岂敢哪岂敢!此乃是眉公一首诗句的力量,老朽何功之有。我们一同落座,有话叙谈。

(江怀一向丫鬟。)

江怀一  (白)     你且到后面歇息去吧!

丫鬟   (白)     遵命。

(丫鬟下。)

林天素  (白)     你前日回去,一定看见董太史的人了,才貌到底如何?

陈继儒  (白)     不要提起,实是一桩奇事。那卖古董的是空和尚,假冒董太史的名字,竟自把杨云友骗去了。

林天素  (白)     啊,竟有这样奇事!话虽如此,难道一个有才学的女子,就甘心与那和尚成亲不成?

陈继儒  (白)     她不唯不从,且能报仇雪恨,依旧保全名节,回转家园。你明日换了衣装,可以前去访她一访。

江怀一  (笑)     哈哈哈……

陈继儒  (白)     林天素老先生为何发笑?

江怀一  (白)     眉公,我方才与你商议,要寻找代做新郎之人,如今有了。

陈继儒  (白)     有在哪里?

(江怀一指林天素。)

江怀一  (白)     就是此位。

陈继儒  (笑)     哈哈哈……

     (白)     倒也不错。只怕她未必应允。

江怀一  (白)     就是她不应允,也要苦苦地央求。

林天素  (白)     你们两个唧唧哝哝,商量些什么,好生叫人难解!

江怀一  (白)     无有什么难解,现有一桩讨便宜的事儿,要你去做,料无推辞了。

林天素  (白)     什么事,快请讲来!

陈继儒  (白)     就是董思白的那桩事。他如今升了礼部大堂,赴任去了。我们央人,替他向那杨家女子说亲。那一女子只因被是空骗过一回,认为我们的话也是骗她的,执意不允,要自己择婿。江老先生的意思,要你假装男子,前去叫她相看,相中之后,就娶她过来,差人送进京去,与董思白完婚,这桩事你肯做不肯做?

林天素  (白)     这样的险事,叫我如何敢做?

江怀一  (白)     你落在龙潭虎穴之中,天大的险事,犹做得了,何况这些许小事!

林天素  (白)     做便去做,只是有三桩事不稳。

江怀一、

陈继儒  (同白)    是哪三桩?

林天素  (白)     第一桩,是怕相貌相不中;第二桩,是怕才学选不中;第三桩,是怕成亲之后,露出马脚来,倘若将事儿弄糟啦,那时节休得怪我。

江怀一、

陈继儒  (同白)    这三桩事,料是无有的。不必太谦,明日就要借重了。

林天素  (白)     既然如此,我应允就是。

江怀一  (白)     时候不早,你们夫妻二人同我到后堂一齐用饭。

陈继儒、

林天素  (同白)    来此就要刀扰。

江怀一  (白)     眉公与我乃是多年好友,自家弟兄,何出此言?容我带路!

     (唱)     好姻缘原本是红线系定,

             扮新郎何况是美貌佳人。

陈继儒、

林天素  (同唱)    但愿得这事儿不负尊命,

             女裙钗也落得万古留名。

江怀一  (白)     请!

陈继儒、

林天素  (同白)    请!

(江怀一、陈继儒、林天素同下。)

【第三十四场】

妙香   (内白)    啊哈!

(妙香上。)

妙香   (念)     小姐婚姻真不易,苦选才郎做女婿。媒人说了有多少,谁知全是放狗屁!

     (白)     我家小姐自从京里回来,那些个冰人、月老,不知来了多少,把那些男子的才貌,说了个天花乱坠,谁知走到人面前,不是酸秀才,就是土光棍,所以小姐甚是烦恼。成天坐在绣房里,不肯轻易见人,但凡求亲的来啦,只传出一个题目来,考试于他,要等文、才、技、艺都考中啦,才肯出来面相人才。今日是个相看的日子,一定有说亲的前来。不免在此等候便了。

(道婆上。)

道婆   (念)     三番两次来做媒,好歹就是这一回。

妙香   (白)     老师父,是又来说亲吗?

道婆   (白)     今日这头亲事,是十拿九稳的。快请小姐出来!

妙香   (白)     我家小姐,被那些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相怕啦,如今躲在绣房,连媒人也懒得见面。吩咐有说亲的来,只许传题考试,考中了才相人才。

道婆   (白)     这也使得。今日这一个,任凭你考哪一样,保你全考得上。但只一件,考中啦,即刻就要过门。咱们得说在头里。

妙香   (白)     只要相得中,她也肯随轿到门。只怕那位郎君,没有十拿九稳的文才和人才。

道婆   (白)     不敢相欺,他把这头亲事捏在手心里,连花灯彩轿都随身带来。若无有真才实学,怎敢如此。

(〖吹打〗。四青袍、二轿夫抬林天素同上。)

林天素  (唱)     花灯鼓乐随身后,

             霎时马到定成功。

道婆   (白)     新郎到啦。妙香姐,你先替小姐相一相。

(妙香背躬。)

妙香   (白)     果然好一个人物!但不知才学如何?我且去请题目出来。

(妙香下。)

道婆   (白)     林相公,你且看来,莫说小姐生得十全十美,就是这个丫鬟也有几分姿色。

林天素  (笑)     哈哈哈……

(妙香持笺上。)

妙香   (念)     丹青为末技,诗句作头场。

     (白)     求相公做绝句一首,写成一副单条,我家小姐一来看诗,二来看字。

(林天素背躬。)

林天素  (白)     哎呀,原来是“木兰从军”,这个题目,恰好合着我女扮男装的身份。

(林天素向道婆。)

林天素  (白)     媒婆,你与我磨起墨来!

道婆   (白)     是啦。

(道婆磨墨。)

林天素  (西皮原板)  借题巧寓诗人意,

             谁能识得暗藏机?

             风流事儿有雅谜,

             其中奥妙少人知。

     (念)     蛾眉披甲代行师,扫退群雄不识雌。莫道补天非女职,娲皇原不是男儿。

     (白)     写完了,请送进去。

妙香   (白)     是啦。

(妙香持笺下。)

道婆   (白)     相公,诗可得意?别头一场就叫人给刷下来!

林天素  (白)     岂有此理!这样的文字若还不中,世上就无有举子了。

道婆   (白)     橘子有,水果摊子上去买。

(妙香持笺上。)

妙香   (念)     欲试无双技,还观第二场。

     (白)     小姐说啦,诗与字都中啦,还有小幅宣纸,请相公画画儿。

林天素  (白)     这个越发的不难了!

     (西皮摇板)  后场更比前场易,

             且画梅花三两枝。

     (白)     画完了,请送进去。

妙香   (白)     是啦。

(妙香持画下。)

道婆   (白)     阿弥陀佛!保佑这一场中了才好哪。

(妙香上。)

妙香   (念)     正在夸诗字,谁知画又成。要看新郎貌,吩咐下帘栊。

     (白)     小姐说,字画、诗句全取中啦。如今要看容貌啦。待我放下帘子,好请她出来。

(妙香放帘,向内。)

妙香   (白)     有请小姐!

(杨云友上。)

杨云友  (西皮摇板)  取中了诗画字三种才艺,

             怕只怕中清外浊难占双奇。

(杨云友斜身看林天素。)

杨云友  (白)     呀!

     (西皮摇板)  有道是六郎面荷花难比,

             这样的美容颜胜过蛾眉。

道婆   (白)     相公,您下位走几步儿,与小姐看看。

(林天素走。)

杨云友  (西皮摇板)  貌堂堂衣翩翩行来走去,

             论风采好一似张绪当年。

     (白)     妙香,对他说,这一场考试,容貌也考中了。我就与他成婚便了。

妙香   (白)     我家小姐说啦,这场考试,全都中啦,她可以和相公成亲啦。

林天素  (白)     如此取聘礼过来!

(道婆取礼物。)

林天素  (白)     小生备有花红彩礼,望呈小姐。原先说过,亲事说妥,就要随轿过门的。

妙香   (白)     如此待我传言。

(妙香向杨云友。)

妙香   (白)     人家说啦,亲事说妥,就要随轿过门的。

杨云友  (白)     聘礼不消收了,原物送还。过门之事,依他就是。

妙香   (白)     我家小姐说啦,聘礼不收,原物退还。过门之事,依你就是。

林天素  (白)     既然如此,请小姐更衣上轿。

(〖吹打〗。妙香与杨云友换衣,杨云友上轿,四青袍、二轿夫、杨云友、妙香、林天素、道婆同走大圆场。江怀一、陈继儒、傧相同上。四青袍、二轿夫同下。傧相赞礼,林天素、杨云友同拜天地。)

江怀一  (白)     恭喜林兄,娶了这样一位好新人,我等是要吃喜酒的。

林天素  (白)     今晚请回,明日过来奉请。

陈继儒  (白)     果然是个绝色佳人,可喜可喜!

(江怀一向林天素。)

江怀一  (白)     你的新人便娶过来了,只是这为丈夫的道理,是难得很的,你要用心去做呀。

陈继儒、

江怀一  (同笑)    哈哈哈……

(陈继儒、江怀一同下。)

林天素  (白)     这等朋友,可恨之极。都回避了吧!

(道婆、傧相同下。)

林天素  (白)     看酒伺候!

(妙香斟酒,林天素送酒。)

林天素  (白)     娘子,我和你是文字知己,与寻常夫妇不同,须要大方不拘,欢饮几杯,细叙衷肠,千万不要害羞才是。

(杨云友不饮。)

林天素  (白)     怎么,小生这样相劝,酒杯还是不肯沾唇,想是怪我礼貌不周。诺诺诺,只得出位来相劝了。

(林天素一手搭杨云友肩,一手进酒,杨云友饮。)

林天素  (白)     好!才女成亲,原该如此。如今望你开一开金口吧!

杨云友  (白)     官人休要急躁。你我夫唱妇随,天长地久,此时羞答答的,叫人怎样开口?

林天素  (白)     娘子,小生往日看你的画儿,笔笔到家,张张俱好。为什么不模仿别人,只喜仿那董思白?董思白的画有什么好处,你就这样爱慕于他?

杨云友  (白)     非是有心学他。只因平日爱他的文章,敬他的人品,故此笔墨之间,不知不觉地就相似了。

林天素  (白)     既然如此,前日有人与他作伐,就该应允,为何又拒绝于他?莫非是只爱其才,不爱其貌么?

杨云友  (白)     奴家并未与他见过,哪知其貌如何?况且真正才子,也不可以貌相。只因被那不良之人,假冒他的名字,骗过一次,故此不敢轻易应允,只恐二次中了奸计。

林天素  (白)     话虽如此,万一做媒之人果真是替思白提亲,岂不错了机会么?

杨云友  (白)     郎君此言差矣!

     (西皮摇板)  虽然是难分真和假,

             总胜似被他人暗害于咱。

             到如今奴此身嫁与尊驾,

             那婚姻好和歹切莫提他。

林天素  (白)     娘子此言一些儿也不差。你且稍待。

杨云友  (白)     郎君请便。

(林天素背躬。)

林天素  (白)     哎呀且住!今晚既然娶她过来,就该与她同床的才是。只是与她相逢未久,不能遽然当做知己看待。倘若露出马脚,那还了得!且待盘桓几日,等待与她相熟起来,那时再说出真情实话,嗯,这事儿嘛,就好办啦。

(林天素向杨云友。)

林天素  (白)     娘子,小生先前的意思,唯恐你心下犹疑不定,故而不曾挑选吉日,竟自娶你过来。我想男女成亲,乃百年大事,岂可草草?今晚的日子不大吉利,小生且到别房歇宿,且待选个好日子,再与你成亲,不知尊意如何?

(杨云友向妙香。)

杨云友  (白)     听他之言,这事又有些蹊跷了。

妙香   (白)     正是,难道又是一个黄天监不成?

杨云友  (白)     今晚不论如何,定要见个明白。妙香附耳上来!

(杨云友与妙香耳语。)

妙香   (白)     妙妙妙!我就去讲。

(妙香向林天素。)

妙香   (白)     相公,小姐方才说啦,今晚日子既然不好,求你叫一乘小轿,小姐暂且回去。待等相公选了吉日,再来成亲。

林天素  (白)     啊!你说的是哪里话来?既然娶过门来,哪有转去之理?你可替我劝上一劝。

妙香   (白)     我家小姐是最固执的,她说要去,是一定地要去的。

杨云友  (白)     妙香,快快催他搭轿,不要耽搁工夫!

林天素  (白)     哎呀!

(林天素背躬。)

林天素  (白)     这便如何是好?也罢!待我将计就计,看事行事,与她说明便了。

(林天素向杨云友。)

林天素  (白)     既然如此,就在今夜成亲,不必回去了。

杨云友  (白)     日子不好,不便成亲。

林天素  (白)     自古道:选日不如撞日。既然相得中,也就是一个好日子。不须拘泥,待我与你解带宽衣。

(林天素与杨云友除冠。)

妙香   (白)     相公也请宽衣。

林天素  (白)     怎么,我也要宽衣么?

妙香   (白)     正是。

林天素  (白)     既然如此,我也只得宽衣了。

(林天素除头巾。)

妙香   (白)     你看好一头的青丝发,倒与小姐不差什么。

(林天素脱衣。妙香向杨云友。)

妙香   (白)     这细细的腰儿,也和你差不多。

(妙香向林天素。)

妙香   (白)     这脱靴子是我的差事,待我与相公来脱。

(妙香强与林天素脱靴,惊。)

妙香   (白)     哎呀小姐!相公靴子里面,乃是三寸金莲。

     (唱)     哎哎哟!这头发腰身俱可疑,

             三寸金莲是怎么弄的?

(杨云友怒。)

杨云友  (白)     啊!你怎么是个妇人?

林天素  (白)     我原说我是妇人,并不曾说是男子。

杨云友  (白)     啊!你几时说过?

林天素  (白)     我先前那首诗中言道“娲皇原不是男儿”。既然“不是男儿”,自然是个女子。你如不信,把那首诗再看一看,就明白了。

杨云友  (白)     既然是个女子,娶我做甚?

林天素  (白)     小姐呀!

     (西皮散板)  小姐不必太猜疑,

             我有言来听端的:

             董思白他一心想娶你,

             媒人上门话难提。

             假扮新郎娶来了你,

             那董思自才与你是真夫妻。

杨云友  (白)     呀啐!当初说是董思白,如今又是董思白,难道我杨云友前生欠了董思的冤枉债,董来董去,叫我也不懂了哇……

(杨云友顿足哭。)

林天素  (白)     小姐不必啼哭。你如今这一董可懂着了。快请坐下,待我与你细讲。从古以来,佳人须配才子,才子也要配佳人。如今世上的才子,第一个是董思白,第二个是陈眉公。如论佳人,第一个是你,第二个么,嗯,便要数着我啦。

杨云友  (白)     你是哪一个?

林天素  (白)     区区叫做林天素。

(杨云友背躬。)

杨云友  (白)     林天素是个有名的妓女,原来就是她。

林天素  (白)     我们两个,怎好放着数一数二的才子不嫁,去嫁那无名之辈?我与眉公,已然订了百年之约。只有那董思白,当初见了你的画儿,就异样钟情,也曾托江怀一江相公,到处寻访。谁想你被人骗去。如今你全节回来,可见是天缘注定。等到江怀一托人做媒,偏偏被你回绝。他万般无奈,怕你落在别人手中,到后来追悔不及,故此叫我装做男子,娶你过来,再送与董公匹配良缘。这乃是真情实话,小姐你千万不要多疑啦。

杨云友  (白)     这等说来,难道那董思白也曾有情于我?

林天素  (白)     岂但有情,不曾看见新人,已然做了养老女婿。你那位令尊,一向住在他家,如今也随他上任去了。你若不信,明日送到京中,预先见过令尊,然后再与思白成亲便了。

杨云友  (白)     果然如此,那思白不止是个情郎,还是我的恩人了。

林天素  (白)     是便是了。我既做一番新郎,也要与你同宿几夜,略微讨一些虚假便宜,方肯送你前去,难道就是这样罢了不成?

     (西皮散板)  今夜里做夫妻虽然是假,

             鸳鸯枕也休要冷落了她。

杨云友  (西皮散板)  这一番该不是蒙哄于咱,

             好教我惊弓鸟主意难拿。

林天素  (白)     娘子,随我来呀!

     (笑)     哈哈哈……

(杨云友、林天素、妙香同下。)

【第三十五场】

(杨象夏上。)

杨象夏  (白)     唉!

     (西皮摇板)  失却了女娇娃终身之靠,

             倒教我年迈人无有下梢。

     (白)     我,杨象夏。幸蒙董公,将我携带进京,指望寻着女儿,报却诓骗之仇,以得终身之靠;谁想事不由人,我未进京,她已出京,竟在途中错过了。又蒙董公赠我路费,赶到杭州。谁想女儿还是见不了面。访问邻居,说她已嫁到林家去了。只得上前寻找,探个下落!

     (西皮摇板)  大街小巷俱走到,

             挨户推门仔细瞧。

             猛抬头姓林的人家已到,

             又只见彩绸儿风里飘摇。

     (白)     里面有人么?

(院子上。)

院子   (念)     屋里新郎假,门前贺客真。

     (白)     是哪个?

杨象夏  (白)     林相公在家吗?烦你传禀,就说有个姓杨的老头儿前来拜访。

(院子向内。)

院子   (白)     有请相公,杨老先生拜访。

(院子下。林天素上。)

林天素  (念)     乔装整冠带,嘉宾何处来?

     (白)     老丈尊姓?

杨象夏  (白)     学生姓杨,云友就是小女。

林天素  (白)     哎呀,原来是岳丈到了,未曾远迎,多有得罪!

杨象夏  (白)     唤小女出来一见!

林天素  (白)     岳丈来了,她自然要出来叩见的。待小婿进去,亲自唤她出来。

(林天素下。)

杨象夏  (白)     好一个俊雅郎君。女儿嫁着这样一个人,倒也罢了。

(杨云友上。)

杨云友  (念)     急忙到庭外,闻说严亲来。

     (白)     啊!果然是爹爹到了。

(杨云友跪哭。)

杨云友  (白)     爹爹呀……你为何今日才来看你女儿呀!

杨象夏  (白)     儿呀!当初只怪我年老无才,不曾听信你言,把那贼子当做好人,累得你这般受苦,可不痛煞我也呀……

(杨象夏哭。)

杨象夏  (白)     唉,以往情节,为父尽知。只是我出门之后,也受了千辛万苦。若不是一位大恩人将我搭救,不知要流落何方,怎能捱到如今,与你见面?儿呀,你可知道这大恩人是哪一位?

杨云友  (白)     爹爹不说,儿已尽知,就是那董太史公,昨日有人对孩儿说过了。

杨象夏  (白)     原来你也知道了。我受人这样厚恩,不能答报,当初还指望——

(杨象夏向内望掩口。)

杨云友  (白)     指望什么?

(杨象夏低声。)

杨象夏  (白)     指望杀了仇人,将你许配与他,一来报恩,二来做个倚靠。你如今有了人家,这话也就无从提起了。

(杨云友高声。)

杨云友  (白)     既然如此,也还不迟。这一人家,是做不了准的。

杨象夏  (白)     我儿说哪里话来!自古道: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哪有更改的道理?况且这个女婿又生得这般齐整,可算得才貌相当,怎么还说这样的话来?

杨云友  (白)     爹爹,孩儿对你说了吧,她不是个女婿,也是替人做新郎的。

杨象夏  (白)     怎么,新郎是可以代做的么?

杨云友  (白)     当初代做的是个太监,如今代做的是个妇人。

杨象夏  (白)     怎么又有此事!她是替哪一个代做?快快讲来!

杨云友  (白)     爹爹容禀!

     (西皮摇板)  你知那真儿夫他是哪个,

             就是那董太史身居台阁。

             江怀一、陈眉公央媒来说,

             孩儿是惊弓鸟怕入网罗。

             林天素乔改扮东床坦卧,

             却原来为思白暗结丝罗。

             到如今进京城无人伴我,

             有爹尊送儿去天作之合。

杨象夏  (白)     哎呀呀,这样说来,你如今仍旧是董家的人了,真乃天从人愿也!

     (西皮摇板)  真乃是好姻缘天来撮合,

             不由得年迈人喜上心窝。

             劝我儿忙收拾打点包裹,

             待明天一路行嬉笑呵呵。

杨云友  (白)     爹爹慢走!孩儿明日等候爹爹启程便了。

(杨象夏点头。)

杨象夏  (白)     啊,使得,使得。

     (笑)     哈哈哈……

(杨象夏下。)

杨云友  (西皮摇板)  老爹爹闻言笑呵呵,

             也不枉我先前苦受折磨。

             迈步儿到后堂与天素说破,

             到明天披星戴月又渡江河。

(杨云友下。)

【第三十六场】

(二旗牌、董其昌同上。)

董其昌  (西皮摇板)  流年似水驹光迅,

             美眷如花何处寻。

     (白)     下官,董思白。前番携带杨象夏进京,指望替他寻着女儿,除去拐骗之贼,依旧成了好事。谁想等得我来,她又出京去了。虽然烦象夏回乡寻找,但不知可曾相遇?唉!料想这段姻缘,是不能成就的了。只要她家骨肉团圆,也不枉我一番周济赒济。不知几时才有音信前来,好生叫人放心不下。

(平头持书上。)

平头   (念)     一心成好事,千里报佳音。

     (白)     我,江相公的平头便是。蒙陈相公与我家相公,替董相公成了好事,一面差人送小姐进京,一面写了书信,着我先来通报。来此已是礼部大堂。不免烦门公代我禀报。

(平头向二旗牌。)

平头   (白)     二位爷,代禀一声:就说杭州江相公与松江陈相公差人下书。

旗牌甲  (白)     候着!

(旗牌甲进门。)

旗牌甲  (白)     启老爷:杭州江相公与松江陈相公差人下书。

董其昌  (白)     叫他进来!

旗牌甲  (白)     是。

(旗牌甲出门。)

旗牌甲  (白)     老爷命你进去。

平头   (白)     有劳了。

(平头进门。)

平头   (白)     参见老爷!

董其昌  (白)     罢了。二位相公都好么?

平头   (白)     二位相公都好。书信呈上请看。

(平头呈书。董其昌看书喜。)

董其昌  (白)     哎呀,世上竟有这等巧事!

             平头,你是几时起身的?如今送亲人来在何处?

平头   (白)     启禀老爷:小人与新夫人是一齐起身的,船到张家湾,小人预先前来报喜,新夫人随后就到了。

董其昌  (白)     来,吩咐长班:一面唤傧相伺候,一面拨夫马相迎!

二旗牌  (同白)    是。

(二旗牌同下。)

董其昌  (白)     天地之间竟有这样的奇女子,不唯不从奸计,反而报仇雪恨。我以前不过重她的文才,如今才晓得既有节操,又有智谋。下官得了此人,真乃侥倖也!

(〖吹打〗。四青袍、二旗牌、杨象夏、杨云友、妙香同上,傧相上,赞礼,董其昌、杨云友同拜,傧相、四青袍同暗下。杨象夏、董其昌、杨云友分坐饮酒。)

董其昌  (白)     啊岳丈,蒙你千里迢迢,寻着令嫒,今又送到京来,成就了美满姻缘,下官真是喜之不尽,感之不尽。

杨象夏  (白)     多蒙抬爱,当得如此。

董其昌  (白)     夫人,我与你数载神交,一朝相会,真乃三生有幸!从此琴瑟调和,百年到老。

(杨云友羞。)

杨云友  (白)     但愿如此。

(董其昌看妙香。)

董其昌  (白)     这个妇女,倒也生得端庄。她叫什么名字?

杨象夏  (白)     她叫妙香。

董其昌  (白)     心清闻妙香。这“妙香”二字,起得倒也不错。

杨象夏  (白)     说起话长。她也是是空骗去之人。只是这个婢女不要看错了她,倒是个女中豪杰,竟能忍辱报仇。多亏了她划出许多计策来,帮助小女,才能保全名节。还求你另眼看待。

董其昌  (白)     也罢!过一日待我将她收为义女,寻个人家,打发她出阁便了。

杨象夏  (白)     学生酒已够了。暂且告辞!

董其昌  (白)     岳丈请便。

             来,家丁们带路,送杨老先生书房安歇!

二旗牌  (同白)    是。

杨象夏  (白)     正是:

     (念)     平生心事从此了,不由老夫乐陶陶。

(二旗牌领杨象夏同下。)

董其昌  (白)     丫鬟,掌灯进房!

妙香   (白)     是。

(妙香掌灯。)

董其昌  (白)     夫人!

杨云友  (白)     老爷!

董其昌  (白)     随我来呀!

     (笑)     哈哈哈……

(〖尾声〗。董其昌、杨云友、妙香同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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